“自古来儿女婚事娘做主,怎生得这地里,没王法、没天伦,没个道理在也!我儿、我甥,正是两小无猜并竹长、青梅竹马弄书房,口齿偶发是欢喜冤家呵,苦待佳时是守诺誓全那孝心名节,十年也等了,误了我儿韶华,今你说退婚,便是阎罗王前,何来的此般道理——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哇!”
随这老旦唱腔,台上人各有神色,花旦或感佩、或惭愧、或冤屈,工夫全在眉眼之中,看得人又是一阵喝彩,待到儿女们开口反驳,又是一段新颖轮唱,时而两旦合,时而生旦合,情侣、兄妹之间彼此帮腔,说得那老旦眉眼含羞,垂头叹气,只是不服时,坐在高台后做瞌睡状的青天大老爷,一敲响板,道,“啰唣也——兀那妇人,啰嗦一折,为的是甚?千言万语,皆是水中捞月!”
“你不知我们买活军中,非但婚姻自主,而且为这那疾病纯合缘故,不许表兄妹新再成亲?老亲已罢,新亲若要定,先打一百棍杀威板——来人!”
一语而出,整折戏的难题迎刃而解,老旦目瞪口呆,四人喜出望外,台下观众也是猛地一踩空,错愕之余,不由复大笑起来,见那老旦慌张逃进幕后,均是喝彩吹唿哨,于是青天大老爷和四名青年男女,逐一行礼,退入幕后,众茶客议论纷纷,均是意犹未尽,许久才逐渐平复下来。
此时已经过了近两个时辰,光景近午,不少客人便起身离去,还有人要继续看下一场的,场子里乱纷纷的,叶华生去了一趟茅厕,回来为难道,“这许多吃食,碰也没碰——戏太好看,倒是都不顾吃了,如何是好?”
冯犹龙知道他是生意人,还是想去清河坊看看,便道,“你只去罢,我今日在这里再看几场戏,晚间你回船时,若不见我,便来此处找我。”
将叶华生打发了,他又一边大嚼小吃,一边看戏,只觉得此处之乐,于姑苏城中实在无处可以比拟,甚至看得人文兴大发,看了几场以后,便要了个雅室,把餐碟移了过去,又要了文房四宝来,一边听着外头隐约丝竹之声,一边写了数千字的话本草稿,至晚方才回到船中,此时已是恨不得肋生双翼,直飞到云县去寻老友叶仲韶了。
便是再急,从武林到云县,也一样要多半个月的航程,冯犹龙一路奋笔疾书,又写了两三个小故事,叶华生看得啧啧称奇,十分喜欢,道,“老龙,我也说不清是在何处,只你这语言中,已有些‘买’味了,我料着你这一卷话本,定然也是十分畅销的——一到云县,我便立刻为你建起书坊来,定要好好出一卷书来,打响名声。”
如此也无别话,这一日一大早,船停云县,二人通关入内,又去澡堂洗澡除虫,出来找了个客栈歇宿,叶华生还张罗着要去买义髻来戴——海船很难除虫,他们不幸还是染了头虱,现在都是大光头。
冯犹龙却是再难忍耐,便顶着大光头,穿着新买的对襟外衣,竟是丝毫不管秀才风度,便如买活军这里的老年百姓一般,掏出叶仲韶来信,扯着叶华生一路找人指路,来到城北一处小院以前,扣门叫了声‘仲韶’,一见来开门的人是沈君庸——二人也是再熟稔不过了,便立刻握着沈君庸的肩膀,道,“君庸,两件事——第一件,你们这戏不能这样演!要换个形式!”
“第二件,你老实交代——这戏,你们都只打了个下手,是不是?我一看就知道了,必定是贵家内眷主笔——就不知道是哪位大才,是叶太太,你太太?”
见沈君庸面上笑意渐浓,冯犹龙便知道自己还没猜对,只是吴江才女,他也熟知,此时便剩下一个沈曼君吴太太,又猜,沈君庸仍是摇头,他不免急道,“我憋了足一个月,快别为难,究竟是谁?我也老了,何必讲那男女大防,能否请出一见,我有许多话要问她!”
沈君庸终忍不住大笑道,“老龙兄何必着急,这自然是可以的,更何况,以她年岁,又何来男女大防一说?”
冯犹龙惊道,“原来是老夫人贵笔——”
没等他说完,沈君庸越发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又转头叫道,“喂,昭齐——有个光头光脑袋的生人找你!你见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