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若傻傻地望着父亲:“阿爹……”
她问:“为什么从前,你不这样教我呢?”
其实她不是什么都不懂,她也不是真的愚蠢,她心里太清楚两位阿娘的离开是正确选择,可她就是不肯认,因为她打心眼里瞧不起身为女人的阿娘们,也瞧不起自己。她不认为女人能像男人一样做事,不认为女人离了男人也能活,就是这种潜移默化的奴性与自卑,令崔文若不肯睁开眼睛。
可世上最可笑的便是当她拼命自欺欺人时,崔肃却改变了主意。
“……我以前只要读女四书就好了,读不好也没关系,反正阿爹很厉害,崔家很厉害,等我找到一个好夫婿,阿爹能替我压着他,我这辈子不用努力就可以过得很幸福,不是这样的吗?”
眼泪顺着崔文若的脸颊滑落,她却浑然未觉:“为什么以前我不用像堂兄弟一样读书?为什么以前不是让我来光耀门楣?为什么现在又都变了?”
“文若——”
崔文若用力摇头,“我不理解,我想不明白,我不懂!”
天底下任何叫她去读书刻苦,她都能接受,惟独阿爹不能。
这表明阿爹其实也都知道,知道阿娘在崔家过得不快乐,知道她这个女儿并不是生来不如他人,他只是……只是默认了她们的处境,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把妻子和女儿当作与他平等的人来对待,他爱她们,可这样的爱是自私的、傲慢的、高高在上的。
他知道,但他没有能力去改变,也不想去改变,因为这样对他来说才最安全。
崔文若夺门而出,跑到门口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崔肃焦急来扶,她却一巴掌拍开父亲的手,哭着跑掉了,剩下崔肃怔怔地站在原地,这些年他也在想,究竟为何走到这般地步,见微离开他,了了离开他,如今连文若也要离开他,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他明明有很努力地去爱护她们、保护她们,为什么这份爱却成了令她们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
除了去读书,崔文若毫无选择,留在家中她也没有能做的事,正如婆子所说,现在的她才十四岁,大好的年华总不能就此荒废。
但崔文若娇生惯养,从来无需用功,以前阿娘见她偷懒也时常生气,阿爹便会劝说,女儿开心就好,何必逼得那样紧,让她快快乐乐度过一生不也很好?阿娘被说服,于是她成功逃脱,再不用去学那些琴棋书画。
可甘安县的学堂所教授的,与她在闺中所学截然不同,阿娘教她,是教她如何执掌中馈,如何打理人情往来,如何做一位称职的主母,前院家塾教授族中兄弟,则大讲四书五经圣贤之道,学堂里却以算学为主,圣贤书也进行了大量删减,比如那篇《女子》,崔文若把书来回翻了好几遍都没找到。
新的书本扉页右下角,印着“亨通书局”四字,据说编纂新教材的都是帝王心腹,除此之外,还有武学课,崔文若发现休息好的自己居然连十岁的小同窗都打不过,绕着学堂跑一圈便开始上气不接下气。
她骨子里,大概也还有点志气,年纪比同窗大,学问却不如人家,崔文若爱面子,卯足劲不愿丢脸,为了追上进度,常常挑灯夜读,到了学堂,就装出一副我根本没认真这也太简单的模样。
盼星星盼月亮,这一日下学,崔文若便听说朝廷钦差到了,让她没想到的是,这次来的钦差不是旁人,正是龚白桃。
母女俩久别重逢,完全没有潸然泪下感人至深的戏码,龚白桃此番身负重任,她执掌天下粮财,官居高位,原本无需亲至,但她心中依旧无法置崔文若于不顾,尤其是在得知女儿昏迷不醒之后,此次前来甘安县,也是想再看看她,同行还带了一位御医。
崔文若回家之前,龚白桃已从崔肃口中得知她已醒的消息,见崔文若虽瘦了许多,整个人隐隐小了一圈,但神采奕奕精神焕发,比从前不知长大多少,心里也觉安慰。
面上却只淡淡看了一眼,点了下头,没有呼唤,亦未与崔文若相认。
崔文若也不知要如何跟龚白桃相处,她低着头快速走过,龚白桃并不在意,到底是自己生下来的孩子,彼此之间断了母女情分,她也做不到漠不关心,但得知崔文若过得不错就够了,龚白桃有自己的人生,也有尚未完成的理想。
甘安县的情况比她想象中要坏一些,崔肃为官的确有几分风骨,可他出身士族,又被贬至此,甘安县在他治下虽也称得上秩序井然,但和隔壁县一比,就差了许多。
朝廷虽大力扶持女官,却也没有将男官打压到底,至少没有从前不让女人做官那般苛刻,他在甘安县五年未能上调,恐怕得往自己身上找原因。
龚白桃一来,雷厉风行地施行了数条法令,并将带来的种子交给甘安县各个村庄选出的户头,还发了朝廷给的小册子,上面记载着每一样农作物的种植顺序与注意事项,为了防止有些人听不懂,随行官员们还会再三讲解。
这些种子经过在本朝一年的种植与试验,已经确认可以存活并且产量极高,是非常珍贵的东西,龚白桃临走前,叮嘱崔肃一定要正仔细盯着,千万不可懈怠。
如今崔肃见她,要行大礼,口称大人,这对他而言,难免有些难堪,但龚白桃根本不在意这些。
离开时,龚白桃眼角余光似乎看见了某个很少见到的人,从她到达甘安县至今,一共半个月,与崔文若见面的次数五根手指头都数得出来,对方仿佛有意避让,龚白桃也不强求。
她驾马调头,偏首回望,那个女孩躲在一面墙后,只露出一片衣角,龚白桃没有留恋。
崔文若不知道自己过来的意义是什么,这半个月她不知在心里演练过多少回,如果龚白桃找自己说话,自己要如何应对,千般幻想万般琢磨,最终却都化作泡影。
她倚着墙,突然之间很想哭,说来也是奇怪,自她去学堂读书开始,身体再也没有融化过,现在她已经很少想起崔折霄,反倒经常想起两位阿娘。
甘安县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些与崔文若关系不大,她在学堂里过得并不轻松,朝廷在科考上对女子虽有优待,可随着时间过去,考题一年比一年难,朝中的女官也一年比一年多,崔文若从十四岁足足读到二十四岁,才终于考中。
在这之前,她已经考了三年,每年都以落榜告终。
崔肃作为县令无法离开甘安县,崔文若便与其她同窗共同进京,回到暌别多年的京城,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从前崔府所在之处,这里已经物是人非,崔家分崩离析,张王何岑四大士族更是一个不剩,梁王一党被尽数铲除,当今这位陛下,手段是出了名的冷酷无情,令人谈之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