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九回 不眠之夜

锦衣长安 沐华五色 5262 字 2个月前

孙瑛记完了验状册子,抬头道:“什么事?”

何登楼将棺材铺走水一事,和宁顺祥可能看到了那日荒宅里发生的事简单的说了说,道:“我觉得那走水应该是认为的,但是没有证据,我也不敢擅下决断,想请孙仵作走一趟,看能不能找到蛛丝马迹,我也好给少尹大人去封信。”

孙瑛十分干脆利落的应了个“好”字,收拾起勘验箱子,举步往外走去:“那就去一趟吧。”

何登楼喜出望外,带着剩下的衙役,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在路上,他对孙瑛道:“那宅子烧的挺厉害的,人也没有跑出来,都被烧死了,火场还没有清理出来,尸身也就留在了现场。”

“尸身验过了吗?”孙瑛问道。

“还,没有。”何登楼支吾道。

孙瑛的脸色微沉:“还没验过尸,怎么就能判断这些人就是烧死的,太武断了吧?”

何登楼神情尴尬,支支吾吾道:“那个,黄仵作,告假了。”

听到这话,孙瑛的脑中闪过一张略到奸猾的脸,他讥讽一笑:“三不五时就病一回,还真是年老体衰了。”

何登楼干干的笑了一声。

他早就受不了这个人浮于事的黄仵作了,可是受不了又能怎么样,他说了又不算,或者说,他又没当仵作的本事,也没有找到更好的仵作的本事。

孙瑛也知道跟何登楼说这些是为难了他,问道:“张友利呢?上回不是吵吵着要看我验尸吗?”

何登楼恍然大悟,揪住旁边的衙役,急声道:“快,去叫张友利,让他赶紧去永崇坊宁记棺材铺,看孙仵作验尸。”

衙役大喜,催马而去。

这一次,何登楼已经是第三次到宁记棺材铺了,头一回来,宁记棺材铺里各种寿材摆的齐齐整整的。

第二回来,宁记棺材铺被一片火海吞噬了。

第三回来,宁记棺材铺已经化为了一片残垣断瓦,夜风吹过,带起无数灰烬纷纷扬扬的飘向远方,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烧焦了的气味。

几名衙役和坊丁守在废墟的边缘,夜色深了,摸着黑也查不出太多的东西来,这些人便没有往废墟深处查找,只守在外头,不叫人摸进去破坏了现场。

张友利气喘吁吁的赶到,看到孙瑛,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只差跪下来磕头拜师了:“见过,孙仵作。”

孙瑛审视的望了张友利一眼。

他从前见过张友利一次,只记得是个青涩胆小的孩子,胆小是做仵作的大忌,这次再见,他发现这孩子的胆子似乎练出来了,之前那种畏畏缩缩已经不太能看得出来了,他心头一动,又多看了张友利几眼。

他淡淡道:“我正缺个记验状的,走吧,我来说,你来记。”

张友利兴奋的搓了搓手。

孙瑛啊,这是仵作行当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啊,内卫司看的跟传家宝一样,平日里见都难见一面的。

能跟着他验一回尸,就是死了都值得。

不,不能死,他还没拜师呢。

张友利腼腆的“诶”了一声,捧着纸笔,疾步追了上去。

宁记棺材铺的确烧的惨烈,满地的碎砖乱瓦,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烟熏火燎后的黑色痕迹,房梁被火烧成了几截,连同房顶一起,在地上砸出个深深的大坑。

虽然被火烧的面目全非了,但还依稀可见宁记棺材铺房舍模样。

临街的三间屋被打通了,挂在屋檐下的牌匾掉下来,被火少了大半,只依稀可见最前头的“宁记”两个字。

这三间屋正是宁记棺材铺,起火的时候是半夜,棺材铺早已经上了门板打烊了,铺子里虽然烧的惨,寿材大半都化为了灰烬,但是没有死人。

穿过棺材铺,后头便是宁顺祥一家子住的宅邸,是个两进院落。

绕过两棵烧到焦黑的桂花树,有两个人在树下一坐一趴。

孙瑛赶忙走过去,转头看到张友利捧着纸笔,寸步不离,不禁暗暗点头。

他先大概看了眼这两具尸身,像是刻意查问张友利一般,但语气却格外的散漫:“张友利,你来说说烧死的人,有什么特点?”

张友利思忖片刻,谨慎道:“死者眼睛紧闭,外眼睫被烧,内眼睫保留,口鼻中都残留烟灰炭尘。”

孙瑛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指着桂花树下的两具尸身道:“这二人的衣裳和头发大半被烧,身上的皮肉也烧毁严重。”他打开勘验箱子,从里头取出布团递给张友利:“你去看看他们的口鼻。”

张友利接过布团,用竹镊子捏着,小心的在两具尸身的口鼻处擦拭一番,两根布团上沾满了黑色的烟灰炭尘。

他谨慎的问孙瑛:“孙仵作,这样看来,这二人是烧死的吧?”

孙瑛微微摇了摇头:“太武断,若要判断一个人是否是烧死的,单凭口鼻处的烟灰炭尘和眼睫烧损的情况并不准确,还要检查尸身身上是否有伤口,是否有致命伤,需要的时候,最好进行剖验。”

“剖验!”张友利惊呼一声:“这,死者的家人怎会同意?若迁怒于仵作,只怕会,”他欲言又止,自己也觉得这话说的有些不妥当。

“做仵作的,还原死者真正的死因,替死者鸣冤,是本责。”孙瑛面色不虞:“怕被责难,怎能当好差!”

张友利心神一凛,忙应了声是:“小人,受教了。”

孙瑛抿了抿嘴,仔细查看了这两具尸身的头面胸口这些容易致人死亡的地方,并没有发现不妥。

何登楼在旁边道:“火灭之后,我已经找了永崇坊的坊正前来辨认,他认出这两个人是宁顺祥收的两个小徒弟,大的那个叫王金,十八岁,小的那个宋生,十二岁。平日里就住在那,”他伸手往西一指,紧挨着棺材铺有两间倒塌了大半的厢房:“那是棺材铺的作坊,平时他们俩就住那。”

孙瑛点头,转身对张友利道:“记下来,再将尸身上的情况记录上,”他微微一顿:“两具尸身上未见伤口。”

张友利赶忙奋笔疾书。

一行人接着往里走。

这两进院落不大,满打满算只能算是个一进半,前面半进用作了棺材铺和作坊,而最里头的一进,住着宁顺祥的妻妾子女。

整座宅邸烧的最严重的地方,就是这一进院子。

院墙和里头的房舍尽数被烧塌了,虽然火已经熄灭了,但是烟雾仍然在废墟上盘旋缭绕,久久不散。

浓重的烟气熏得人呼吸一滞。

坍塌了的二门里,有三个衣衫褴褛的人蜷缩在废墟里,其中一个人的手臂已经伸出了二门的门槛。

三个人的衣裳头发都烧光了,身上黑黢黢的,没有一块好皮肉,脸上的眉眼口鼻都糊在了一起,根本辨不出长相来。

张友利被尸身这副面容狰狞的模样吓了一跳,踟蹰半晌,才忍着惊恐走上前去。

孙瑛肃然道:“做仵作的,什么样的尸身,什么样的案子都会碰到,害怕,就不要做仵作!”

听到这话,张友利不由自主的挺了挺脊背。

孙瑛缓缓道:“这样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尸身,只能从他的牙齿,骨骼来判断年龄。”

张友利沉下心来听着孙瑛的话,仔细记录。

因为尸身上的衣裳尽数烧光了,勘验起来反倒省事一些,孙瑛仔细验过三具尸身后,淡声道:“三名死者都是男子,快要爬出二门的那个约莫二十六到二十八岁,靠在墙边的那个约莫十八到二十二岁,最里头的那个大概二十三到二十五岁。”

说着,孙瑛望向何登楼。

昨夜棺材铺走水,宁家的老老少少都无一幸免,这么严重的情况,在火灭了之后,何登楼应该是做了详细的查问,对宁家的每一个人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了才是。

何登楼赶忙拿出册子,指着上头的几个人道:“宁顺祥的次子,家里的车夫,都是二十六岁,宁顺祥长子身边的小厮是十九岁,幼子身边的小厮是十七岁,有一个借住在家里的侄子,是二十二岁,其他的年纪都不太能对得上。”

孙瑛知道,单纯按照年纪,这种面目全非的尸身是无法辨认身份的,还需要一些其他的手段,但是现在不是时候。

他微微点头,吩咐张友利记录:“三人的口鼻处都有烟灰炭尘,眼睫不完整,身体无外伤,其他情况待勘查。”

几个人一路往宅邸深处走,在废墟上走了一遍,将所有的尸身都粗略勘验了一遍,每个人都心情沉重。

宁家足足有二十几人,上至六十几岁的老者,下至两三岁的孩子,都倒在这片废墟上。

都说水火无情,所到之处哀鸿遍野。

可是这样动辄被灭掉满门,连一个亲眷都没有留下,又有谁会为他们的罹难而哭泣,而落泪。

短短一夜的功夫,修平坊和永崇坊就丧命了近百人。

如此丧心病狂的手段,根本不是寻常凶犯可以做得出的。

何登楼可以确定,这些凶犯,就是为了灭口,就是为了遮掩荒宅里的那起命案。

他的脸色阴沉,声音艰难:“孙仵作,这些死者,还要再仔细勘验,才能辨明身份吧?”

孙瑛点点头:“是,所以要有劳何捕头,找几个人帮忙将这些尸身送进内卫司。”

何登楼自然无有不应。

孙瑛又道:“验尸的结果,我今日下晌便可以整理出来。”

何登楼满脸愁云密布,长长的叹了口气:“这么惨的案子,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我一个小小的捕头,实在难下决断,已经命人去信给少尹大人了。”

孙瑛也陪着叹气,京兆府的府尹和少尹大人刚走,京里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是够难为何登楼了。

孙瑛又道:“天亮之后,何捕头还要在这废墟上再搜查一遍吗?”

何登楼点头:“自然是要的。”

孙瑛道:“既如此,何捕头搜查过,若是发现什么不易辨认之物,都可到内卫司来找我。”

何登楼大喜,忙行礼道谢:“如此,多谢孙仵作了。”

孙瑛沉重的摆摆手:“何捕头不必客气,都是为了差事。”

就这般,几个衙役拉着板车,拖着尸身,跟着孙瑛离开废墟,往内卫司赶去。

孙瑛一转头,看到张友利站在废墟的边缘,他抿了抿嘴,面无表情的喊了一句:“张友利,你不走,谁给我记验状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