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君黎一向最通生克之法,与人对敌还从没见过似瞿安这般出脱寻常、制克不住的走位,就是当初一无所知始自凌厉处习学步法身法根基时,也没像今日这般大觉匪夷所思。不过他立时回想起俞瑞念兹在兹的那个旧称号——“换旗刀”。果是自己太轻视了瞿安——于金人那千军万马之中不杀人便先能换得了主帅马前的标旗,可不就得有诡谲至极、无人可及的身法么?只是当真与之交手之前,实难想象而已。
难怪俞瑞感慨——常人总无法想象一个身具天赋之人,看这周遭世界究竟是何模样。这人身上凡所一切大悖常理的身法手段,只要从他独有天赋那一头去想,便尽可得了答案。瞿安看似在“寻”对手的破绽,若换成别人,或许杀气之所向早已给他指出了破绽所在,只是面对功力已至夏君黎之境者,短时发现“破绽”未免太难,不如说——他虽身处被动,无法完全判断出夏君黎下一手要如何出,可只要能感知夏君黎最“不”可能出手的那个角度,便足以让自己于招式间觅得安全之隙,避险以伺反击。夏君黎那两记出手追击虽是须臾刹那间的事,可常人需要时间反应与思考,瞿安却不必——他心到则所思已成,那初看并无规律但步步精妙的避让身法,不过是天赋之下的必然结果。
想通了这个道理,招招落空似乎也没那么奇怪了;况这手段并不是没有破解之法。小时候逢云师父就对自己说过所谓“先”与“后”彼此循环的道理。无论是从道学还是从武学而言,“先发制人”和“后发制人”究竟何者才是修行者应追求,从来并没有绝对的答案,甚至后发可以先至,先发也可能成为后招,大约各有各的精妙,甚至互为因果,要视所修心法与场上情势而定;此时他甚至说不出,瞿安到底是感知着对手先出了手的杀气所向而“后发”避开了危险,还是因为比所有人都提早预见了下一步而“先发”去往了安全之所在。要破除这般迷局唯一的办法——自然便只有“不入迷局”——不出手,也便没有了“先”和“后”,所谓“先”与“后”之循环往复自然也就破了。
“不出手”,却也绝不意味着放人走。夏君黎早已不是昔日的夏君黎,便是拓跋孤也被他数招逼至内力倒灌,便是凌厉也被他迫得性命相拼伤了些血,今虽知瞿安是天生大异常人,他却也着实因此给激了意气出来——他一生气,空气便泛上了一股说不出的深重霾意;他想瞿安一定也能感觉得到——他此前是看在过往情面上仍想试与他个机会,并不愿便下重手,可若不认真便拿不住瞿安,他便也无法再那般克制了。
霾息只一霎眼就将盛日林下小屋周围笼罩得阴冷,就连那匹马也感觉到了不属于这季节的寒意,停止了吃草,打了两个喷嚏。瞿安的面色在此时越发苍白——他的确能够凭借着旁人的出手,后发而先至,可此时夏君黎不再出手,杀意却加倍磅礴涌出,他已然受创的内腑越发如受巨力迫压,周身肌骨因极力的抵抗好像一时都失了知觉,不再属于自己,就算能预知到下一步即将大难临头,他也难以再挣扎于外,迈出一步去。
他再无别的办法,用力咬了一咬舌翼。舌头的右边有什么被咬碎了,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咯”声哑响。他以前竟没意识到这小东西嚼起来是这个声音——他也无暇想这许多了。与熟悉的甜腥一道充满口腔的还有几丝不大熟悉的、凉得甚至有点辛辣的气味,这气味瞬时便从区区的几丝爆裂作凌驾于一切的冲天之息,冲上了头顶,冲去了周身,让他惨淡的面色一霎时竟泛出了血意。他手中的剑便在“明镜诀”最强大的迫意中立了起来,他被压制的四肢似乎也都重新活了过来,一股似乎不应属于他的热气从他身周散发出来,在夏君黎的神识中如一团看不见的火“篷”的一声炸开,将他压满了战阵的沉沉阴霾炸出一个零落的洞。那马受惊,竟然歪了一歪身子,没有站稳,跌倒于地。瞿安没有再等,也许是他知道夏君黎已经看穿了自己,也许是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坚持多久——他的剑扬起,如被注入了灵魂,古旧的哑铜都好像泛出了光泽,那好像是——闪电的影子!
闪电就这样在夏君黎眼前撕开了裂口——瞿安仗剑劈来,势如狂风,将他一向的颓败淡漠同此刻重压住他的身周霾雾一同劈散。陡生之变令得夏君黎都下意识退了一步,侧身闪避——在与这道惊雷擦身而过那一刹他觉得瞿安好像变了一个人,鲜活而昂扬,骁猛而锐利,让他一瞬完全懂了——俞瑞心里的那个少年,为什么在数十年后都无法被取代。
“好可惜,”他在一种复杂的心绪里语出由衷,“太可惜了。”
他可惜那个俞瑞那么珍爱的少年最终成为了敌人,他也可惜今日的黑竹,再也没有这样的少年。但他此际最为可惜的,是他看见瞿安那柄承载了“举世无双”的古旧剑身上竟有一处凹裂。他在那稍瞬即逝的交错时不假思索地抬手向那裂缝处弹了一指——他不知道这么明显的凹痕是哪来的,这兵刃对瞿安显然意义特殊,他既精于工器,又为何不早些修补好,以至于——竟然在与自己这般剧烈的交锋之中,成为了惊雷般剑势里的一点瑕疵。他几乎可以肯定,在自己这全力一指下,此剑必断无疑,莫说是瞿安,就是他也觉——有些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