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标就在木棠膝间,是团脏污、兼有血迹,印在蓝白色的裙裾上甚是扎眼。偏生她自己还全然不觉,不光方才要急不可耐跑来讲些戚晋早就知道的道理,这会儿还误解了上首神色,举一反三主动跳起来要去送林文学出府。戚晋下意识向前一倾身,却到底收回了袖中欲举的手,只是硬挤出个笑,轻轻点头。其后,几乎是她刚刚离开朝闻院的片刻,荆风便蹑足跟上前去。
他根本不该跟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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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林文学邀了功。
“林、林怀章避了嫌。
“而后,她问林怀章要了字帖。说了些读书所感。”
小姑娘一本正经,还边说边点头,一时将林怀章都惹笑:
“原来书中写的不都是对的。有些就像我娘以前讲的故事一样,离奇、有些莫名其妙:哪有人眉毛有八种颜色的?重瞳倒是没错。但那些周文王啊重耳啊什么的,肯定都在胡说八道。”
小道树影婆娑,墨渍润透宣纸:先印成道微笑的断弧,又四面弥散开糊成一片深沉的阴影。荆风上前去撤了污纸,顺手接了毛笔搁下:
“林文学作了提点,后说起钱氏。她说愿良宝林去信,以作慰藉。”
“她自己提议?”
“林怀章已婉拒。”荆风赶忙道,“其后。济成堂的郎中替她看了病,但又被薛氏请去,少顷才能来复命。另外,木棠既有临写字帖之意,属下便取了《皇甫诞碑》拓本已送去东厢房。”
故事告一段落,就这样。他说罢便牢牢闭嘴,可戚晋偏还等着他。他漏了节重要信息,关于木棠膝间的伤。荆风佯装无事干熬了一会儿、又一会儿,终究是躲不过那双重瞳冷冷探寻的目光:
“段孺人请了薛氏及其子——是国舅外室和国舅……”
“我记得。”
“请他们来暂住。毕竟郡公府……”
小主,
“我知道。”
“郡主正巧一起回来,从大理寺狱……”
荆风知道自己笨嘴拙舌,所以向来三缄其口,可现下越是避而不谈,却反而说出更多扫兴话。上次口不择言而不自知后八岁的戚晋扑上来和他打了一架,荆风想起往事,悄悄向后退去一步:
“郡主、下马车、跑得快。正门口、撞到薛氏乳娘。薛、氏、其、子……”
“便是外室之子一样姓杨!又不在母亲面前,用不着装模做样!”
“杨公子、小公子险些落地木棠飞身去接摔倒磕了膝盖。”
他等了一会儿。
“……木棠方才回去后薛氏已送了补药,并当面致、谢。”
“致什么?”
他真不打算再说话了。
“仇啸!正门前亲事调进来,本王有话……”
“致歉。”
戚晋重瞳中那最后一缕霞光应声熄了。他看向荆风,似乎有些困惑不解、又似乎总有些绝望。“是时候适可而止,何苦自寻烦恼。”终于!一句言简意赅的金玉良言!荆风尚未开口,戚晋却已经听懂。他已听懂所有欲言又止的顾虑、所有谨慎克制的规劝,所以他起身出门,不再于此虚耗。
他甚至更加怒火冲天。
木棠不知爱惜自身、只知卑躬屈膝:对林怀章如是,对薛氏亦如是;所以倒不如随了她去!便让她好好当她那无足轻重的小丫鬟!不必将她已赎回良籍的消息告知!戚晋大步流星的背影如此嚷嚷,荆风却乐得听之任之。他甚至将木棠的卖身契再度仔细收好——中午赶时间跑了趟京兆府改了手实,刚一回来又被老太师喊去;荆风尚未来得及将此物交于戚晋、由他物归原主。
无妨、不若再等上些时候。
这却是个天大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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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从什么时候起,木棠开始心不在焉?入宫时她不曾关照小之的眼泪,探监时更不曾留心刑狱之阴森,就连今儿正门外那场闹剧,若非文雀提点,她也无从知道仔细。彼时文雀先下马车去接郡主,回身时将将看到薛绮照的小动作。国舅这外室本就一袭玫色衣衫,浓妆艳抹活像只红腹锦鸡。此刻站定在正门前阳光下,吊着眼角、扯起嘴角——已经诡异十分,她有搭手横在颈间快速一划,对着杨绰玉笑得更欢。郡主从大理寺狱出来,本就伤心,一眼瞅见她这瘆人模样,险些没从马车上摔下来。文雀伸手去拦,衣袖瞬间便湿了大片。杨绰玉甩着眼泪捞起裙摆闷头就跑,没几步就撞上乳娘。
乳娘脱手,杨忻跌落,玫色衣衫那国舅外室却勾唇而笑;木棠飞身扑出,乳娘抓住了小衣,杨忻纵声而哭,那始作俑者却轻声叹息。
“你是不是看错了?小公子可是薛娘子的亲生儿子!”木棠斜坐在床边先塞口胡饼,鼓着腮帮子囫囵来问,“就算小之曾经说过薛娘子不喜欢她、但那也是不喜欢小之,小之又不是她亲生……她总不会是苦肉计?为了陷害小之?”
从结果上而言,最终唯一受害的实则只有木棠一人。她抻长着胳膊摔倒在阶上,正磕着膝盖骨;气都没喘匀,小腹又遭了薛绮照一脚:“笨手笨脚慢得乌龟一样!得亏乔嫂反应快……你、你是要我的忻儿命!”她骂得这般狠毒,所以木棠必然言之凿凿说文雀看走了眼。小丫鬟接着低头撕一口胡饼,再探手从床头亮格柜上拿下来个小药瓶:
“这当初二哥送的,老金贵了。我没什么大事,少擦一点点就好……干嘛这么看我,你中午在宫里伺候着也没来得及吃,咬一口?”
“我真不知是该说你心眼大,还是骨头软。”文雀蹲下身捞起她裙子,先要用湿帕子擦净血污,木棠就嚼着她那口胡饼,久久不曾咽下去,“让你逞能。我瞧你当时疼得眼睛都睁不开!还替那罪魁祸首开脱。我可是看得真真的,什么后怕,是失望!恼羞成怒所以迁怒于人。她又拧眉头又咬牙切齿,分明是真要吃了你!”
此言半分不假,那浓妆艳抹的红腹锦鸡曾那样气急败坏,拨开张臂阻拦的小之,推开以身相护的文雀,还要对木棠拳脚相向——可她自己却先照面挨了一耳光。“还得是孺人娘娘!”再说起此节,文雀依旧要击节叫好,“荆典军之前说她吃斋念佛,我以为会是个温吞性子,没想到这么是非分明。倒是那薛娘子,色厉内荏、小人都不如!”
倒跌两步,甩开前来搀扶的婢子,再抬起的竟是张泪水涟涟的面庞:“舍悲姐姐……”不可一世的红腹锦鸡颤抖双唇,难以置信般喃喃低吟。段孺人却将她看也不看,牵过小之便走。薛绮照立时亦步亦趋跟在其后。她依旧淌着泪,是那般手足无措;她甚至险些踩住裙角绊倒,口上念念叨叨片刻不停依旧要争辩讨饶;杨忻缩在乳母怀中,正放声大哭,她这做母亲的却看也不看……
“这个确实,我也看见了。但我觉得她不是不在乎小公子,她只是真的委屈。”木棠吞下口水,小声争辩,“国舅爷大势已去,郡公府独独赐给了小之。短短一个月她经历了这么多,家没了,得来王府借住,结果又差点摔了儿子,还当着大家的面受了这么大侮辱。她毕竟是做主子的,哪能挨人耳光呢?就算是段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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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雀轻嗤一声:
“荆典军说她与孺人娘娘私交甚笃,是孺人娘娘一力恳请,殿下才准了她带小公子前来借住。”她放下药瓶接过剩的半张胡饼,并排坐在木棠身侧,“什么姐妹情深,也不过如此。她句句喊着‘舍悲姐姐’,可她的舍悲姐姐只管关起门来和小郡主说话……这都多久了还没出来。她呢,一个外室,只有挨人耳光的份。王府、皇宫,内外命妇都是一样。有宜昭容那样借刀杀人的,有馨妃娘娘那般一手遮天的,剩下的、就都是孙美人那等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只能逆来顺受的……你上哪去?”
其后很多事情失去控制,便从当下木棠被她不知那句话点醒、夺门跑去朝闻院开始。但若依照木棠自己的话说,这当是诸多好运的开端。就算殿下早就知道那是个陷阱;就算她咋咋呼呼不讲礼法冲进朝闻院,他却不仅不着恼、反倒还要郑重道谢:
“我纵然知道皇帝此举乃是围魏救赵、”他说到此,甚至不由得轻笑,“围赵救吕,但不是你,我下不了决心。”
那双重瞳的眸子被霞光柔和,她听到窸窣的笑意。远处花园里有树紫薇开了,将所有抓耳挠腮不得其解的困顿、所有心惊肉跳深不可测的算计抖了干净。她伸手抓上脖颈,空空荡荡,她不曾戴着那条无价之宝。她只摸着自己的心跳。
她怎敢再待下去。
她追着林怀章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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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片新叶,摇摇晃晃落在她左眼,就在晚霞隐没的最后一瞬间。眼睫扫过幼嫩的叶脉,似晨光将晓时的露水,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要轻轻拨动她的心弦。林公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可荣王殿下分明就如西楚霸王一般生有重瞳。那双眼睛是跃动着的、是不安分的、是蠢蠢欲动的,就像他玄衣上那张牙舞爪、虚张声势的长眼螭龙。它一见自己就趴下来,挤眉弄眼皱成条小蛇;林公子一进门它又霍然而起、抖抖精神吹胡子瞪眼睛。直到这会儿功夫这小姑娘才回过神来:方才朝闻院里,荣王殿下竟是先起身来迎,又扶她落座,说话时候甚至半蹲半跪在她椅边,好与她视线平齐;他总是在笑着的,却又在林怀章扬声奔来时背手站起、瞬间该换了一副不咸不淡的面目——他本有目重瞳,就像有两双眼睛,两副模样。而木棠甚至不觉得受宠若惊、她甚至并不开心。她只想起炎炎夏日,他那身料子厚重、又黢黑吸光,岂不闷热!第二次,她想也不想就要转身往回走,而且跑快些、去告诉他……
“……我该如何告诉宝林娘娘,母亲已与父亲和离。”
又是这两个古怪的字眼:
母亲。
木棠跑着神、林怀章喝多了酒;要回朝闻院的一时愣怔;要出荣王府的驻足不前;一个说起家事,一个又念及皇宫。“太后娘娘……”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太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