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吸口气。
“你是不是、要领兵,去燕国……拼刀枪去?”
戚晋一怔,这却是从何说起?“出兵一事尚未议定,便就是要整兵出征,儿臣也绝非挂帅之选。”他略一偏头,向身后昌德宫瞥去一眼,“儿臣、总归是得守在长安城里,有人、才能放心。”
纵然听了他亲口这样保证,太后那眼泪一时仍止不住。戚晋起身自桌上各样夹了些菜,亲自去榻前侍奉。舅舅下狱后这几月,母亲清减了好些,尤其这几天,惊心动魄的消息接二连三,鬓边都生了华发。就这样,今日还偏听偏信、不肯用膳。“母亲若继续这样,拖出病来,往后还如何照顾舅舅?连小之怕病气,都不好再常来。捕风捉影之事,何必杞人忧天。儿臣今日就陪在这里,看您将这些菜吃完。”
一提起杨家人,太后立刻就咽下愁绪,拭掉眼泪动了筷子,嘴上却仍是絮絮叨叨,片刻不闲:“你还有脸提你舅舅,提小之。你舅舅外放,一路不知要吃多少苦,还不是你不肯好好打点。万水千山的他再想到你、想到小之,忧心如焚又怎么睡得着觉!”
“儿臣和小之……”
“哀家没说完话,你插的什么嘴!”果不其然,又是同一套说教,戚晋几乎已经知道她接下来还要什么,就趁接粥碗的功夫,多少往旁边躲一些,“……吴采女之前都有了身子,要是生下来,那更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你该为自己好好打量,为哀家做些谋算,不要光躲去朝闻院,别的没有,唯有血光之灾!段姬貌美不输馨妃,段孺人聪慧识大体,你若看腻了她们,重新挑选就是。你那王妃之位也空悬太久。正好,大婚操办起来,你自然就不用上战场了。静禾!先前让你挑的世家女呢!名册快都拿过来!”
多说无益,戚晋碗一放起身来干脆要告退。太后猛一急声:“你还要不开窍到什么时候!”她将碗碟摔尽,“你府上乱成一锅粥,别以为哀家什么都不知道!”
戚晋的步子便惶然定住。
耳根好像瞬间烧红,他静静、握住衣袖中的手。一旁马静禾上前来收拾过碗筷,又赶走殿中宫人,留他母子两个僵直在此处,谁也不让。“那不过、是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你就放纵她、任性胡为,竟做了大半个主子!说出去,简直要让全天下笑话!”
他或许该回身跪拜、说些软话;或许该寸步不让、据理力争;或许该就此离去,只派亲事看管好协春苑。但无论他如何选择,最终结果只有一个。母亲必要彻夜引泪、积郁成疾,所以他不能这么做,那是他的母亲。
他却、更无法放弃木棠,这对她……未免太不公平。
“你这孩子,平时看着聪明,怎么在这问题上一次两次犯糊涂!上次看她可怜,带她出府——这已是无上的礼遇。现如今,薛氏、一个外室,借居在王府,成日还耀武扬威,欺辱到小之头上!下人编排的话没少往外传,简直全京城都要知道此女心思卑劣、手段下作,眼中只权势富贵、身无长物——就差要连着你舅舅一起骂!你还坐视不理,让小之听见,她该如何做想?”
戚晋喘过两声气,回身来依旧扶她坐下:“您也说,是下人编排,故此不可全信。薛氏、孤……如今、郡公府改做了宣清公主府,她自不好回去。杨忻才刚一岁,又如何能使他们母子分离?后院之时,不过净是些你来我往、夸大其实。母亲、应该修生养性,不必成日为坊间流言蜚语操心。这样,今夏却是太热,过几日母亲和小之去京郊山庄避避暑,有小之陪着,母亲好好修养身子,仔细散散心。”
“伏天都快过了,何必动那干戈。”太后软了言语,依旧只是摇头,“哀家也知道,前朝用钱的地方正多着。他皇帝以身作则坚守兴明宫,哀家移驾了,可不是给你招骂!再说,哀家不在京中盯着,指不准你这孩子死心眼,又给自己揽下什么祸事。让小之出门去玩玩吧,往年这时候,她该在她爹爹的别业里喊着无趣,已嚷嚷着要回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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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晋颔首应下。
从庆祥宫出来,时候比预计的要早上好些。正好,还能往长丰台去一趟。皇帝的态度这几天实在令人捉摸不透,他总不能干等着,还得先去将利弊讲明,以防他真被秦家那贪功诓了去。可是说曹操见曹操,他正在长丰台下迎面撞见秦秉方。这却尴尬。若早些来,他可在二楼与这冤家擦身而过、佯装不知;若晚些来,广场宽阔,躲这就是;可现下两人在阶上狭路相逢,一个要下、一个要上,竟是别无他法,唯有正面招呼得了。
“秦大将军,来得殷勤啊!”戚晋率先发难,秦秉方便一提手中食盒,说是替长公主跑腿,来送些亲自酿的葡萄酒。这话可没错处能挑,戚晋压下眉毛,沉默半天,终究还是忍不住要问,“皇长姐、近来、一切可好?”
“生辰时候没个人影,现在想到来问了?杨珣伏诛,大快人心,好得不得了!”秦秉方自知所言妙绝,嘴角忍不住就翘起来,“点了戏班子连唱了两天,秉岚秉明、还有你那皇妹,都听得入迷,卫国公府上下,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皇妹?”戚晋不解其意,秦秉方才消下去的瞬间又暴涨起来。他竟是直接撑了栏杆一跃,就绕过戚晋跳下地去,“勉美人的女儿,没娘养还是芸初接去府上的!荣王殿下学得大禹风范啊,不把自己弟弟当回事;不把自己长姐当回事——几个月了不见一面,就方才简单就问这么一句;更不把自己妹妹当回事。七长公主生母虽然出身卑贱,不过是个乐姬,但她怎么也是公主之尊、是殿下的亲妹妹。她母亲勉美人,更是先皇的心头好,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一段佳话!太后大义灭亲,殿下也不闻不问,想必也是瞧不起她母家,根本就没将她当作妹妹。可怜啊那孩子,刚来府上夜夜喊着要去找娘,甚至说要来找你说情。就这、芸初还不愿责怪你、说你的不是。甚至前几天还说要来看你,怕你因为杨珣……”
他气哼哼一扭头,好像是自己才说漏了嘴,怕这家伙真找上门来又让芸初伤神。“荣王殿下既然不问私情,那今日来找陛下,就说朝事。公事公办,是或不是,都是为大局考量,可别将您和太后的聪明,染到这涉及黎民万民的地方。”
他说完就走了,倒是戚晋沉默许久,一言不发——与往日戚晋夹枪带棒语带讥讽、秦秉方抓耳挠腮面红耳赤的情形可是调了个个。他所以必然心下窝火,荆风知道得最清楚,这不,非腆着脸走一回卫国公府,回来了歇不住、立刻又要往协春苑走。东厢房已经亮起了灯,那个小小的影子照在窗纸上,时而提笔、时而挠头,有时趴下、有时坐起。戚晋就站在阶下静静看着,直到有朵合欢、落到他面前来。
他伸手、又放手,而后从袖子里小心取出朵白兰。是在四方轩外看到的,皇长姐说是南蛮的稀罕之物,卫国公曾经因缘际会得了几株,用心栽培着也日渐繁茂。只是他走之后秦秉方不勤农事,虽有国夫人日日照料着,却也难免衰微了些。戚昙说着就要掘根相赠,戚晋阻住她,只俯身拾起一朵落花。
虽是落花,沾染了尘灰,但他不知为何就是一眼相了中。送给木棠,她正好夹在书中,也有一隅清雅,不致苦读死书、累得烦闷焦躁。昨日派人去置办的货物明日便能到,不妨就留着届时一起、还有长姐的葡萄酒,正好给她祝捷。
现下,还是不去打扰她用功了。
话是这么说,戚晋走的时候却是一步三回头,恨不得将眼珠子留在协春苑,或是干脆在那院中站一宿。他后来也总在走神,处理要务时、临朝参事时,脑海都好像被那个小小的影子塞满,甚至自以为甜蜜。可是当记起曾经那珊瑚玉牛头项链,下意识寻望去的时候,重瞳的眼竟逐渐看见两个重影的人儿。一个是火红、珠光璀璨、却清甜沁脾的梦,她脖间的珠玉隐遁在红色的盖头下;一个却冰冷刺骨,她脖间或被绳索紧套、使她面色都涨紫;或空无一物,就如当下,就如现实。
她那项链是彼时身上唯一可堪一用的,她要换了银钱偿还给殁了小儿的张家。是啊,她长兄已故、身负恶名,连她自己都是曾进过监义院的“罪奴”。他想起母亲口中的薛氏,想起秦秉方口中的勉美人。岌岌可危的幻梦便瞬间清醒。
商贾之女、寡廉鲜耻,饶是外室,也太过抬举;
乐姬出身、卑贱粗鄙,便是真爱,也不得好死。
这却不是他记忆中的薛氏、和勉娘娘。薛氏逗弄孩子时,神色柔得像是春水;说起对人世间的期盼,满面的热烈、就好像木棠。勉美人会在傍晚唱起歌谣,声音像云朵一样,身姿还要比云朵更轻。她不止对着皇室的孩子们微笑,对着皇宫中的孩子们都要微笑,她总同父亲相视而笑,她总是在笑,就好像木棠。
薛氏之恶不过小打小闹,在京城传闻里却已臭名昭着;勉美人之过无非听命行事,在宫廷秘闻中却是罪不容诛。薛氏嫉妒着杨忻,勉美人护不住戚晓——身份卑微,连自己的孩子都无能为力,何其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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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木棠呢?
他甚至不敢一想。
袖中的白兰皱了花瓣,黑了边。许是被蝴蝶偷了芬芳、裁了衣裳,往后招展得佳婿,芳姿恐再难寻。木棠如此慨叹,从来都不愿为人掌中之物,一贯眼热着头顶日色温暖,说不惧九霄阴寒。戚晋却唯有冷眼旁观着,不敢试探、不敢插手、不敢专断。
舅舅的生死,他可以阳奉阴违;木棠的前程、他不能拿来做赌。所以他自然转身离开,又藏了笑、又冷了脸。荆风只觉得惋惜——若在协春苑多留片刻,他或许有空去看一眼曹姑娘的。
他接着更为戚晋担心。
这家伙已经心不在焉了一整晚,甚至第二日上朝时都还在沉思走神。御史中丞启奏了什么他不曾听见,单被突然炸起的交头接耳吓了一跳。御史大夫周庵日前才与老太师和解,全心全意主和。御史中丞徐空此刻绕过他突然上书,分明来者不善。而戚晋当下甚至不知这徐空究竟将矛头针对了何人——或许正是那跟出来喊冤的气急败坏的莱国公?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昨日才得了皇帝私准,将荣王府遇刺一事定为流寇了事;负责查察此案的刑部尚书李志奂会意,正在筹备各方证据——这一动向,武将们不会不知、更不会坐以待毙。李志奂本为人清正、无贪可查;行事又果敢周全、密不透风。有人因而要从他师傅下手。莱国公楚弘年老无子,李志奂正是他一手栽培的爱徒,甚至说是义子也不为过。一旦扳倒楚弘,李志奂必受牵连,或许能就此再大做些文章。
然这一切,同他荣王有何干系?
出兵与否,灭燕还是救燕,他是最没立场、也最不当发话的一个。楚公也不过在他亲王府兼任傅这一职,说亲近不亲近,更用不着操心。何况楚宗道本人虽私德不修,但大事上从不糊涂,哪会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人手里;皇帝惦记着国库,大概不会轻易松口发兵;更别提此时此刻,对面跳出来的唯有御史中丞一人,连秦秉方都探头探脑看着热闹呢!自作主张、跳梁小丑而已,何足为惧。
楚弘却好像已气得不轻:
“你这无知竖子,如何含血喷人!小小一个御史中丞,污言欺辱国公,还不退下!”
斥其退下,而非追问其罪——这岂非是楚公自知理亏、不敢争锋?“莱国公自己做下的勾当,民间都传得沸沸扬扬。天子近前,还如此巧言抵赖,不怕欺君之罪么!”徐空说着,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凌空一展,噼啪一声响,“下官这里就有首七律,乃是那‘小李白’李成代笔,帮莱国公所作的风月之词。生动有趣、韵律佳妙,一经传出,数家教房依此谱曲各自传场,可是名动一时啊。诸位同僚兴许还闻所未闻,可否请莱国公成全,容下官念来一听?”
风月词、教坊事?这算什么。朝野上下谁都说莱国公是因两子俱亡,无人传承香火,寻花问柳那是无奈之举、甚至值得同情。戚晋虽不以为然,但旁人内宅事,自己也不好置喙。怎么偏这徐空昏了头,敢如此咄咄相逼?诸位朝臣又是中了什么魔,一个个窃窃私语轻声窃笑,却无人出声分辩?莱国公已经气得发抖,眼瞧着就要扑上前去。御史中丞便将那诗作揉了团扔到他脚下,自己一转身,跪拜在地:
“楚弘身为从一品国公、正二品特进、荣王亲王府傅、更是熙昭仪娘娘祖父,德行大亏,不知羞耻,竟做下如此荒唐之事,以致流言纷起,上有伤陛下颜面,下有失同僚清誉,还望陛下,从重处置!”
皇帝却只轻笑:“徐卿家此言,自己不觉得好笑么?”
徐中丞本以为十拿九稳,哪料皇帝这般态度,当下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再喊了句“陛下!”皇帝却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这一摆、就帮戚晋将心按回肚子里去:
“朕知道徐卿家是为了朝廷着想,但也没必要以情理相挟,逼人太甚吧。且不论此事到底是不是子虚乌有、民间小民信口雌黄,就算、好,莱国公当真有断袖之癖,既不违法,又是自家私事,何至于吵吵嚷嚷到这大殿上来?”
龙阳之好?
那执着于自家香火的老顽固,居然有朝一日也会染上这种嗜好?难怪周遭列位都憋不住要笑。这点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不过照今日情形来看,皇帝明显想打个太极,当作个笑话结果就是。偏偏那徐空也不知为了什么,一根筋还要继续执迷不悟,嚷嚷着还说什么忠心。皇帝收了笑,自然也不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