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棠欢天木棠欢天喜地、一时忘情,转身就要走。盘算打得噼啪响:先叫醒卢公子、抱小之上车去睡。有少镖头在,蒋家拦不住他们;可脖颈后,转瞬有凉风将要落下。破空之声先一步先袭过她耳畔——倒下的竟是蒋良;落在地上的利刃未曾出鞘,银质、錾花、贴金,是她的匕首;站在远处的赵老大,胳膊还未曾放下。
他的朴刀落在了茅屋内,后来和卢公子的佩剑一同被蒋良借机取走。方才千钧一发之际,解救了她击倒了蒋良的,是戚晋送她的匕首。
行将十四的小姑娘愣了少顷,酸水随即呕出眼睛。
她终于、终于开始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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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内,从来多的是不眠夜。昌德宫灯火通明,先是左卫一无所获的消息递进来,随后是靖温长公主掐着宫门落钥的点也撞进门来。良宝林堪堪回身,才要劝阻这来者不善的陛下明日还得早起,请她容后再议,却竟是被靖温一把推开。
“小小一个宝林,也配在昌德宫伺候上夜?还不出去?!”
来时娇俏的脚步如今慌乱地去了,宫门四合,灯下之人抬起手来,执手端正,先道:“皇长姐勿恙”,又端帝王之风,旁侧一指,便是赐座。披风跌落,初秋寒气却转瞬拍至案前:
“元婴才离京,你便已经迫不及待、要庆祝国丧了么?”
皇帝波澜不惊,只是苦笑:“皇长姐误会。朕明日启辰、华山祭天,是痛天下万民,乞苍天怜悯。去年京畿暴雨,黔中道大旱,如今黔南又逢洪涝,边关亦是不安。桩桩件件,皆是动摇国本之重事。”他说着,还将周庵从黔南发回的奏报自戚昙掌下抽出,再将右手畔左武卫状报轻轻拍拍,“皇长姐也知道,近来朕不好过。寄予厚望的苏钦,据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丰州不去,直奔王帐。武将不好管,朕唯有寄希望于荣王。此次动兵家底都赌上了,若不能奏凯,朕恐怕,便要下罪己诏喽。朕有何理由,在此关头与他为难?”
“杨珣死了,小之丢了,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已经开始复仇了。”戚昙乜他一眼,冷冷在一旁落座,“还有秦秉方那个有拳脚没脑子的,不声不吭,领了左卫便追出京去——还说为怕我忧心——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这也在你皇帝陛下的算计里?无君命私自调兵,明日早朝他怕要被参个体无完肤!苏家自以为是命不久矣,秦家自毁前程罪在不赦,武将当中就只剩朱家乐得高兴——你这大孝子,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皇长姐便怎么看弟弟的?”皇帝一声叹息,“姐夫出兵事起匆忙,连我也不曾知会。当然,我知道他是替你、忧心小之安危,所以明日早朝,我自会说他已请了我的口谕……”
余光瞥到了什么,是儿时再熟悉不过的怒气,于是他闭嘴、噤声了。
“小之失踪,是你一手策划,为了瞒天过海,以她牺牲、终究要向阿史那叩首乞和。老太尉如若得知,必定勃然大怒。你设计让秦郎第一时间发现此事,拿他的兵权、以他的失势,平息亲亲舅公、煌煌朱家大姓之怒。可往后边境太平,舅公年逾古稀,武将们又还能有几日风光?最终炙手可热、立于不败之地的,也就唯有你、皇帝陛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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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亘大约过了许久,才低声应了句:“皇长姐……高明。”
“可何止?您皇帝陛下的算盘又何止这几斤几两?不要以为我身在宫外、嫁作了人妇便耳聋目瞎!奉宸卫准备拔擢一批行伍军官入宫随侍,是你的手笔,还是宜昭容的主意?趁着太后为小之不辞而别心慌意乱时下手,你们夫妇俩,可挑的好时机!还有!”
皇帝很应景地一抖,戚昙喷火的眸子却忽地低垂下来,喉头动了又动,她似乎根本问不出口。
“皇长姐请放心,公私有别,我明日登山祭天,不求杨家罪有应得,不求自己大仇得报,只求天下海清河晏,再无战祸、再无硝烟。”
至于余下的说不得的,自然早就在昌德宫后殿明间、孝定恭皇后牌位前分说仔细了。所以他现在甚至还能笑得出,还敢留长姊在宫里住。到头来甚至是戚昙将他叫住:
“你与秦郎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交情。你该当知道,他原本、实则也当不起左卫大将军的位子。无非受父荫、沾功勋。如今父亲已不再,功勋也早没了意义,他一非笼中之物、二无左右逢源的手腕,激流勇退,或许、是因祸得福。”
皇帝正要离去,此时停住脚步、却也不回身来看。灯火悠悠然晃在她脸上,一摇一摆,连影子都惶惶不安,于是他实在也无需回头了。
“皇长姐看事通透,理之自然。”
殿外上弦月只有一线,却荧光逼人,令他抬头长望,还要长舒口气。
该当是快活的一口气,戚亘却继而,只觉心下酸楚、心头无言。他这夜宿在咸和宫,做了一个很遥远的梦。梦里他正奉母训执笔临帖,有人骑在墙头招呼了一声又一声:
“嘘……亘弟!
“亘弟!
“别抄书了,出来玩儿!哥哥给你捉蝉去!
“回头我替你抄,快去快回,定娘娘不会发现的!”
可是哥哥啊,夏日已经尽了,蝉尸都落进地底,再也找不到了。
他起身,阖了窗户,一切都静下来。回身再看,左卫的新消息被翊府中郎将截住,不知何时已摆在御案上。百福镇有名守门郎向县衙旧友飞鸽传书,言说已寻见“要犯”踪迹。中郎将按兵不动、快马回报,甚至连左卫大将军秦秉方都不曾通报知晓。尤是皇帝御批罢,闲暇之余还记住了此人名姓。左卫自然不能追回和亲的长公主,这翊府的中郎将有此觉悟,倒是个可用之才。彼时晨光熹微,天似是要亮了,却总还沉默地暗着。戚亘不过抬眼一望,又接着掭墨提笔。
往后余生,都会是这样一般无二的、漫长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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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才不过是初四,他们却好似已离开长安太久太久。木棠一路抱着匕首怔怔出神,过往的故事没完没了地在脑海反复、甚至于未来未发生的故事也不受控制地一遍遍预演。她大概在想象中又过满了春夏秋冬,待小之睡醒、回过神来,身畔同行之人、却依旧是陌生人。
外间驾车的是赵朴,曾经兴龙帮的二当家。忠文公葬礼上行刺戚晋的就是他们,不计前嫌换来的却是恩将仇报,木棠只觉心下一抽,要将自己那小匕首握得更紧。他昨夜还曾说什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甚至连带不知何人的宿仇也要一并报在当下。木棠唯有以其兄弟苦苦相劝——赵老二童稚心肠,焉能见仅存的亲长自毁前途、铸成大错?赵朴或许当真听进去了,刀落的片刻便重新和他们站在同一阵营,回身预备对抗越来越近的脚步——如果不是文雀出手、拿锄头打了他肩头,他只怕就要扑住蒋良,将危险在萌芽之初便赶尽杀绝。
可到头来又有什么区别呢?他还不是将蒋良击晕,只是这回用的是偷得的匕首。木棠方才已经反复检验了几遍,刀鞘侧面撞出了处凹陷,尾部多了几道划痕,不知是不是与此有关。她将匕首擦了又擦,对赵老大的怨气亦攒了又攒,如果不是急着赶路没空停下来说话的话,她一定要先将这心存不轨之人赶走的。可是……还有一桩事横亘在心头,她甚至不敢去想,稍一动念便觉得冷汗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