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涅盘破茧鸣凤凰

四无丫头 君夕月 6763 字 4天前

陇安县泰生乡李家村零零散散有好几座庙。乡里大集旁那座据说最为灵验,每到年关都要重漆一遍塑像再敲锣打鼓请诸天神佛来下凡听戏,就是平时也香火旺盛,门口要聚起好些零散小贩。高个子阿叔总会卖一种不知怎么做的小糖块,耐咬、费牙,含嘴里能吃一天;灰白头发的奶奶每次逢集都会摆出新纳的虎头鞋,不买也没有关系,甚至远道而来走烂了鞋子也可以拿来摊前,修修补补不要钱;靠墙根风雨不动支着张桌子,乡上那名老秀才总是靠着他代写、读字的幌子仰天发呆,村里人精打细算,符纸黄钱随便画个圈作数,只有要紧时才找他读信,小孩子们倒时常踮脚偷沾了他的墨水互相画脸玩儿;邻近的妇人有时会挑一篮子鸡蛋就在对面一站,每每见到小孩闹腾都要环抱了篮子心惊胆战,可毕竟鸡蛋金贵,来给家中病患上香的大多会照顾一两个,最这庙门前生意好呢。

在不知道怎样的日子,李阿勇想起这座庙,想的却不是庙门前各样层出不穷的花样,更不是庙门外逢集时候的热闹。

他想去磕头、上香。

说起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阿蛮去爬树,他凑巧看见野鸡一跃而过,情急之下自然就追了去。等无功而返回来,阿蛮已经在地上躺着,小脸儿已经嚎得通红。他背她回来,山间小路崎岖,走一步背上就哭一声,到家见了娘反倒把脑袋一藏,不敢下地也不敢看她。阿勇路上就招呼了渠头四姨找柳树叔来。听说是阿蛮从树上跌下摔了腿,那赤脚医生很快就到,所幸骨头无碍,只休息几天就好。可阿蛮分明疼得厉害,难道还要这样疼上好几天?

送走了柳树叔,娘叫住想要一溜烟跑走的阿勇,就让他站在院子里罚站。娘没有关门,他依然听得见阿蛮的啜泣,他怎么能无所事事站得住呢。上次她被鸡啄了手都哭了一中午,白嫩嫩豆腐一样的小手后来肿了好久,实在造孽。而且他的妹妹生得这样好看,圆溜溜一双眼,小小一点鼻子一点嘴,配一张软乎乎鼓着肉的小脸蛋,就该像好人家的大家闺秀一样金尊玉贵地供着,哪敢有什么磕磕碰碰呢。她却惯爱留疤,就算这回骨头没摔伤,小腿上那好几道老长血痕想来也得养上好久,哪天让隔壁家燕谷看见了又笑话……

他还是想去拜神仙。

他这么一想,娘就在屋子里叫他:很不耐烦地、让他麻利去集上扯那一门心思做买卖的赶紧回家。李阿勇想大好机会,一脚跨出门去,接着就被风风火火的亲爹“砰”一声装回来。爹爹两手空空,满脑门的臭汗,抻脖子往上房一望,抓着阿勇就哗啦啦直喷唾沫。乡间的消息传得快,他听到的版本是小女儿摔下树一脑门撞上了石头,这就命不久矣,登时吓得连没卖出去的半篓子花椒也不要了,还在渠里扭了脚,险些踹破一双鞋。等到了家门口听了儿子一番话,他却犹犹豫豫不再往屋里去。闺女慢慢长大,才张罗着让母女俩分房睡,这会儿光着腿说不定还在换衣服更不好……

而后娘在上房一声吼,爹忙不迭就窜没了影,阿勇犹豫再三,跟着在门外偷偷地看。嘶,那几道血口子怎么比刚才看着还要严重好些,爹只一眼声音都抖:好疼好疼,不哭不哭,想吃点啥,爹爹带你去庙头骑脖子看大戏!妹妹这会儿是不哭了,但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她就直愣愣看着爹爹,竟好似整个人泡了水脱了力,不声不响就精疲力竭。尤其那双眼睛,不再生机勃勃带着笑,不再一往无前发着光,居然伤痕累累、支离破碎——

她软塌塌倒在爹爹怀里,没有眼泪。

李阿勇才要进门的脚就停住,他把什么都忘了。娘倒是拍案而起,说天杀的野狼!对,是昨儿晚上爹爹上乡里集市去,家里溜进野狼,咬伤了阿蛮。瞧那小腿上好清晰一排牙印,甚至都……撕去了一层皮、一层肉!爹爹简直立刻就要抄家伙出门,喊了左邻右舍把南北两片山翻个遍!阿蛮将他扯住:

“爹爹别走……”她哀求。

“我、我怕……”她嗫嚅。

于是爹爹没走,娘没走,阿勇也没走。天不知怎么就黑下来,一家人坐在炕头将她围住,烛火只有短短一根,影子长长地打在墙上不停地晃。她就缩在爹爹怀里,拉着娘的手,望着阿勇,一句又一句,连叹息带喘气,说她好累、好累,她好像歇息,她好想回家。这不是就在家里,爹娘都在?阿勇这么冲口问了,妹妹那张小脸立刻就变得瘦削到凄苦,简直像是个骷髅架子了。她的眼皮子更重,就快要抬不起来: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

她说着垂下头,连影子都瘦瘦小小。渺如尘埃的阿蛮曾经恐惧,逃跑一刻不停;不名一文的木棠曾经愤怒,挣扎地动山摇。于是她跑断了腿、震垮了山,终于被压在这般境地。石块一下下撞着她的脑袋,蔓生毒草攫住了她的心。哭不得,呼不得,生不得,死不得。她向下坠,从头顶、到脚底;时间向下坠,从亘古,到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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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还怕吗?

不怕了。

还恨吗?

不恨了。

那用什么来抗争?

抗争……什么呢?

她累了,她想回家,这大概不是什么太过分的要求。所以接着,她就要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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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蛮不疼的啊,爹爹带你去骑大马看大戏!”

“又哭鼻子,小伤小痛咱们要做英雄的呢!要不娘给你讲故事?听故事就不能哭鼻子了啊?”

“山那边刚来了耍戏法的呢,阿蛮阿蛮,要不要哥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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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很小,天地很大。九州四海多少故事,她才不过亲身经历了一点点而已。

所以她驻足、回头。

她的不甘,也只剩,这么一点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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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声音。

温暖、却悲伤;柔软,却苍凉。悠悠然,在这最后的一瞬响起了。她听都听不清,不甘愿却忽而就变成不忍心。她想、在想些什么?她居然从爹爹怀里探出头来,又将娘亲放开。不知不觉,她要再一次离他们远去了。似乎除了恐惧,除了愤怒,她本有别的力量;除了好奇,除了英雄,她居然有旁的向往。她踮起脚尖,向上轻轻一点,便触到太阳。

于是刹那间天高海阔、万木逢春。

她嗅到落雪和着泥土的腥气,冬风寒气已在她的指尖战栗。她一步步向前,那沙沙痛苦的声音,就快要被她捉在手里——

即使入骨疼痛也一步步将她拥紧。

她什么都看不见,她又忘记不知为何而生、那片刻的勇气。泪水刺着眼睛、又灼伤干裂的喉咙。心脏狂鼓快要炸裂,她依旧找不到空气了;什么肿得难受,又是哪里痛得刺骨?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她的头脑却居然一点点清醒。妹妹……有人要杀她;燕人,拆穿了她的什么话;又是什么得不到的承诺,使她心惊胆战;还有什么威胁……她得立刻爬起来!

她做不到,她想要痛哭流涕;她哭不出,一张面庞已然扭曲。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是谁在骗她?!凭什么要扯她醒来!!她明明已经回家了,她明明可以和爹娘阿兄……她要回去,不要再这样可怕的世界停留,趁后悔不迟,现在立刻就要回去!!!

那千疮百孔的身子直愣愣一挺,接着立刻软了。

她再次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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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很静,没有鸟叫;墙根屋檐堆了雪,四下里明晃晃地亮堂。戚晋一步迈步过那门槛,居然伸手将门框上扶一把,甚至许久沉默在那里,不曾注意到石阶上眼巴巴坐着的小表妹。他能想些什么呢,在亲眼见到木棠那般痛不欲生之后?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尖叫却已经刺穿了喉咙;她咳嗽,依旧没有声气,一双杏仁眼立时冲下滚滚热泪,却使她几近无法呼吸;她的腿已经绷直,指节都发白凸起,她大概是离岸的死鱼,甚至失去了扑腾气力;蜡黄的脸片刻便涨紫,她的眼睛却睁大,活像是怨鬼借尸还魂。有人将戚晋一拨,他就势跌下了床去。荆风扯了他出门,他勉强着回过头,幸而是看见了文雀的身影。

原来……原来文雀是错的,他才是对的。无知无觉才能无病无痛,她果真不该醒来。下一次、再下一次……漫长余生,如此病痛,她要如何去忍受?

众位先生会诊,说现在已是大好——这就是大好?照此调养下去,或许能保住左腿——或许?他所以必须要离开,立刻,马上。他想去找木棠,找从前那会说话的木棠,时常笑言弯弯的木棠,或许找那个要和他生气较真的木棠。所以,他要去哪里?

他在门前驻足。

他终于是发现小之了。

“……天寒地冻,”他刻意调整了声音,还是不由得颤抖发紧,“坐在这里吹风?才发过烧,不长记性。”

小丫头就把冻红的鼻头搓一搓,又抱膝埋到臂弯,看起来更可怜没有:“我当时要不是发烧,就不会停在丰安,姐姐……姐姐到底怎么样?”

戚晋当然不会回答她。亲事典军魏奏就上前来打圆场:“长公主当时发烧,没精神只爱睡觉,木棠姑娘也是这样,赖床,自然没工夫见您。您还是回去……”

“谁发烧会爱睡觉的!”小之一扭身子,分明油盐不进,“我那时、兴许是吃坏了肚子……姐姐之前发烧,每次想睡都睡不着。我在一边就看她又打冷颤又翻来覆去的,难受得紧呢。再说我没吹风受凉都要发烧,姐姐就穿那身单衣,大雪当真好大的雪……”

小主,

听到此节,杵门边上发呆那石像忽而便浑身冷汗地活了。他一把将小之拉到身前,又看她面色又去试体温,还立刻就喊起几路郎中。“用不着大惊小怪,我睡了一路第二日就好了。也没有别的症状,也生龙活虎的,好着呢。许就是那早上吃了什么赤豆醪糟,喝不惯丰州的酒……”

“赤豆醪糟?谁给你的?”

“是刺史府庶仆送的早饭,我哪里知道?”

而后按照串通好的,魏奏就该在这个时候请令。说通敌叛国赵东那裨将并燕军俘虏在州府关了七日,李刺史不知当如何区处,日日来问呢。果不其然,荣王闻言是上马便走。心惊胆战了整整七天,他岂非正需要好好透透风?

丰州的寒风纵然凛冽,却居然吹不开漫天阴云密布,更吹不散萦绕他心头若有若无那腥臭恶气。郊外旷野尚且如此,丰州刑狱内自然愈甚。刚沏的热茶被他一气喝干,却仍旧是口干舌燥、燥热难耐。火拔支毕左副将乌且狐手下几名细作被拷问了几日,现下是皮开肉绽,甚至没有鲜血可流。戚晋固然余怒未消,犹嫌法曹下手太轻;他却不由抬袖掩鼻,反胃作呕是片刻都呆不下去。从丰安逃到朔方,他再经不住这样似曾相识场景。松松襟口,他甚至想要除去甲胄。州狱不见天日,四面里鬼火幢幢;那丰安县狱里,木棠是否吃苦受罪,也是一般无二的绝望?

不。她咬死了就不会松口。燕人这细作则知无不尽。法曹呈上口供:阴潜朔方、刺探军情、刺杀赵茂、乔装西受降城难民,桩桩件件,大抵是戚晋业已知悉;唯独一样——阴山佯攻,暗度陈仓果然是有备而来:乌且狐在此之前就得到消息,冬月十二大雪当日宣清长公主下榻丰安县衙。但原计划分明是连夜赶去胜州,如非她临时起了高热……

“赵东裨将,人在何处?”

同样在押,叛军李既远的待遇显然比燕贼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单人监牢、不曾上刑,甚至衣着洁净。法曹多番申诉绝不是受了秦家军好处,只是这厮本意不坏,自己认罪伏法倒也干脆利落,有问必答从不遮遮掩掩。昔日同僚情在,实在犯不上为难。他这话音一落,荣王的眼风立时就扫过来。才在细作面前被挑起的轻浮心思立刻就按下去了,这荣王似乎并非方才所见,是个心软怕血的主。法曹忙不迭就往旁一让,大声叩了墙提醒李既远赶紧着叩头迎接。下跪罪者本是个年轻人,与韩告不相上下的年纪,肩宽胸廓端的是神武将军模样,背地里却不知做尽了什么龌龊勾当,甚至还有脸,狂言诡辩来称一句“本意不坏”?法曹差人挪了椅子请荣王落座,又忙使眼色要李既远呈命,后者开口,却直道:

“赵将军、无罪。”

赵东此先乃是诈降,戚晋如何不知。丰安一战,他难道也同样清白?法曹还在一旁搅浑,一句又一句,夹杂在“赵将军从头至尾,矢志报国,绝无二心!否则他大可在都护府安生度日,何苦自请来前线出生入死?”诸如此类间,说李既远全为了诱敌深入,从来真假参半、虚与委蛇,乃是将计就计,直到荣王将刚送上前的茶盏就砸在李既远面前,碎瓷飞出甚至刮伤了法曹的手:

“滚出去给你主子报信,让他就在鸡鹿塞等着,少顷我自有话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