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紧云移,阳光不多时便敛得赶紧。积云厚重,赶在黄昏就滚下雨。雷声摔成几瓣,不过两日的梦境被砸得粉碎。天地翻转,逼人寒气铺天盖地而来。他却不愿跑。他已经醒得彻底:
“……二哥,你右臂亦是箭伤,昨夜却不曾听你呼痛。”
坐在檐下喘口气闲聊仿佛已是很久之后的事情。这夜实在难熬,所幸他们终于等来一个晴天。阳光带着清风藏进他衣间的每一处皱褶里,好似能将昨夜蓄满的腥气洗涤干净。额间鬓角散着蓬乱的碎发,他不去打理,任由其掩盖掉自己面上本就不显的情绪。荆风在说什么,他后来没有去听;他又在想什么,或许懊恼、悔不当初?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他想要逃离的:长安、兴明宫、庆祥宫;皇长姐、亘弟还有母亲,一样样实则正追他更近。做什么自欺欺人呢?他连阿蛮都照料不周。上岗寨千钧一发,她为什么也不说害怕?就这几日,晚间歇息,她总要攀着练习站立,分明咬牙切齿,却从不见她从不落泪,为什么?昨夜疼成那样,她为什么还是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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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棠昨日笑了一路,许是本就不觉得疼。”
“那是草长莺飞,见之自然欣喜。春日本就会来,迟早会来。”
戚晋望着院角那丛黄素馨,缄默良久。带着沙哑的嗓子随即却骤然响起,声量之大就差要将人掀翻:
“王爷!羊奶给你讨来了!”
来人一脚踹开柴门,一手端着陶碗,一手剪了只大鹅双翅,步子迈得冲,屁股更是扭出股喜气。“还热乎着……欸呀,那丫头这会子睡下啦?可真不容易的。那先搁着,一会儿上锅热热。启东家那羊还是她三舅婆家的,拉来替启东他娘,怎么都不卖。镇子今儿又不逢集。我一会把这鹅洗净了,熬锅浓浓的热乎汤——文雀说她昨晚要吃肉,我瞧她睡下一准就都天亮,早炖了肉要凉掉!这大鹅才五个多月,还是母的,有的长呢!给你家姑娘补身子最好!啧啧,一晚上闹得,我瞧着都痛!这么要死要活,也不晓得你们怎么受得了!得是金贵人家,王府里都说不差这点钱,要么我家死鬼非得出门挣银子呢。有钱没钱都得硬捱,捱不过了就去撞墙,没钱哪救得回来!你俩也没人在里头照看着……文雀是不是才进去?”
要不是这家阔气,前后修了两派房,木门用料结实昨晚雷声都阻隔大半;要不是阿蛮累了整晚才堪堪陷入沉睡;要不是荆风死死给人按住——戚晋就差要跳起来把人从自己家撵出去!“小病而已,有什么辛苦!”他霍然起身,照旧是怒气冲冲,“阿蛮许久不曾吃苦受痛,如非延州没完没了下不尽的雨……她都能自己站住!上一次这般大汗淋漓还是……”
夏州那回,是她自己跌下床来,不能作数。那更早的,得是九原郡里……年前?
已经、已经有那么久?
对啊!她现在甚至都自己站得住、站得稳!岂不是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下地走路?!
引颈就戮那大鹅振翅膀又叫。戚晋更加想起,昨日午间的确是阿蛮喊饿,第一次,说想吃肉。腊月里她便能用点小粥,一月已能吃些菜,而今这胃口更是痊愈的好兆头!院角那片黄素馨立刻被折了满怀,戚晋乐颠颠很快又进屋去。文雀错身挽袖子出来,就在门口叉腰望荆风一眼,颇为得意:执仗亲事是听了她的建议撤走自去休息;村中百姓也是听了她的恳请各自回田务农;这郭家嫂嫂更是收了她的银子去买来羊奶鹅肉:“左右有典军老爷在,也不怕贼心行刺不是?我也是学木棠,让他怎么说——‘与民同乐’?自己看看延州南面、鄜州北面百姓的日子好过着。郭嫂还说,肤施以东人人也说快要好起来,她相公才敢去做生意呢!”
文雀说着狠狠伸个懒腰,迎着初升旭日迷离着眼睛就望着南面群山发愣。荆风自去帮忙杀鹅拔毛,倒是郭嫂有空抬眼来搭话:
“南山上头这会子开得满是花儿,正好看!那姑娘喜欢花,赶吃饭各样的都能折一箩筐!”
大好消息!曹文雀立时就有计较。后来去传话又传饭,木棠已经醒了,戚晋散了头发,正仍由她拢俩总角,说到:“改日我梳个双丫髻守着后宅,你束了发替我上朝去。世家那群老头子一准要气得七窍生烟哩。”黄素馨就抱在她胸前,阳光懒懒落下来,金灿灿的实在惹眼。听说南山还有满山鲜嫩,昨儿才鸡飞狗跳这俩人立时又耐不住,等到喝完鹅肉汤在动身都算是极限。没有亲事府护卫,这次文雀连荆风也要拉住:
“你且等着,今日春光好,还有好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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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棠的衣裳是他帮着穿好;戚晋的发髻是她帮着束整。一个说:“瞧瞧这眉眼鼻子,威风凛凛,甲胄加身真能扮个将军!”一个就笑:“瞧瞧你这三丈青丝,遮了重瞳打扮打扮,还真是位漂亮姑娘呢!”前者实则只能马背上发号施令,后者也只一张脸面儒雅。出了一扇门,一个不再雄心勃勃,一个更没了千娇百媚:戚晋要背她上南山赏花去!不同于李阿勇那略显羸弱的身板,也不同于李广田那佝偻崎岖的脊骨,他的后背宽厚温暖,下盘扎得甚稳,就是一脚踩进泥地里也不曾歪斜半分。木棠吃了个半饱把住他的双肩,难免又一次想起去年春日里弄污了她鞋袜的那场大雨:
“其实说实话,我小时候还挺喜欢下过雨了跑去踩泥地玩儿。等回家把鞋底在太阳底下晒干了,拿把小铲子坐在门槛上,一铲就是一大片,有些犄角旮旯得翻过来覆过去得钻,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好玩!尤其等刮得干干净净了,就像完成了什么大事一样,好有成就感!”
“那一会回去了,就把这光荣艰巨的任务交代给你。”戚晋如此说着玩笑话,听她应得认真,继而又哭笑不得,“换新的就好,你安生歇着。若心痒了,回去养好身子由着你泥潭里打滚去!”
“要什么泥潭,你回头带我一块儿去打猎就行了,我这学会了骑马,但还没学会射箭呢。”李木棠不仅说,还歪头要蹭到他耳边,“荣王殿下威风凛凛的模样,我可是,眼巴巴馋了许久……还请,不吝赐教!”
小主,
“那就得看某人给的束修够不够了。比如说,昨儿才学过,王维的《春日上方即事》有句诗怎么说?”
“‘柳色春山映,梨花夕鸟藏’?”
“那就别把眼珠子黏在我身上了!”戚晋说着将她放下地来,得了便宜还卖乖,“抬头好看看,山南阳坡,这大好春日。”
一阵春风过,满腹琳琅香。远处重重叠叠,山峦葱郁、云雾朦胧、碧空如洗;足下绿意尚浅,又蒙着昨夜雨露,恍若云雾般朦胧。野花或高或低,这几星淡白,那一团鹅黄;近处红得灼眼,远方粉得模糊,各式各样开得恣意随性,热闹却并不喧嚷,缤纷却并不凌乱——正如林怀章曾念过的那句:“尚遮纱,运笔萧疏取色杂”。也许再往下走还会有既冰又甜的山泉水静静慢流,泉眼下的池中游弋着软乎乎的小蝌蚪,池边草丛中会有野兔一掠而过,接着还要惊起几声鸟叫。阿蛮幼时爬过无数这般脆嫩嫩的山尖,却好像很久没有张怀沐风,如此的自在畅快!若非草地还湿着,她甚至想躺下去打个滚儿,一路滚到山谷里去!
“往远处看,还能看到什么?”
南北山下,层层覆绿的……东面几块是麦田,西面瞧见的约莫是土豆苗;白花花的是荞麦地,金灿灿的是开满了的油菜花。春分将至,春耕正忙。一路行来不需刻意搜寻,田间地头也见了人影晃晃、驴来牛往;护苗除草、担水挑粪,家家户户是男女老少齐登场。至于昨儿来了什么达官显贵,大概都被忘了个干净,错身而过的农妇也懒得回头多看一眼哩!
“屋舍俨然,田连阡陌,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就像醉人为瑞,是好征兆!说明鄜州没有地头蛇,也没有贪官,有地种,有粮食收,就是太平盛世了!”
“是。”戚晋淡淡笑道,“昨夜朱侍郎来信——延州,也将会是这番盛景……这便够了。阿蛮呢,寄情于景,分心旁顾,站了这么多时,是不是也不觉得疲累,更不以为难熬?”
他接着还是解了蟒袍抖开铺展,隔了地上湿寒,再仔细扶了小姑娘坐下。蹲下身来李木棠照旧要呲牙咧嘴,话头却一番番还不肯断:“还有呢……昨晚睡不着的时候,我其实也想;刚才路上,我也在想。见朱侍郎、见洪刺史……还有江主簿的我,好像不是我,又好像更是我;这一路走来,我又怕上不得台面呢,又总想狐假虎威,或许心里不踏实、但又很是得意……昨晚我没有见到里长、或是村正。郭家嫂嫂人很好,但和顾婶说话的感觉又不太一样;昨晚凑热闹那些乡亲,有的说我漂亮,来头一定很大,我又觉得,我好像和他们也不一样了……刚刚走在小路上,人来人往谁也不觉得我特别,我好像又和他们变得一样了。
“我是我,我却又不是我;我是农民的女儿,如今却不是农民;我是荣王的相好,如今却也不是王公贵族。所以我只是我,我害怕见大官儿,觉得没有立场,那我就害怕了——我应该局促不安;害怕大家没有饭吃,非要你去查个仔细——感同身受,也是本来的事情。下雨腿会疼,那就疼吧,反正我要站起来走路……虽然,嗯、你不许骂我,昨晚下雨我其实倒是松了一口气,觉得不用急着重新学站着……是有些疼,我还是有些怕。”
“所以统统都要告诉我。”天际云卷云舒,他牵住了她的手,“火拔支毕铁骑尚且折在我手里,照顾你个小丫头我还是绰绰有余。我不是焦心劳思,更不曾郁郁不乐,你一天天好起来,我实在喜出望外,向来甘之如饴。康复本就不易,养尊处优也需要适应——这些所有的疼痛苦闷你都要告诉我;不要勉为其难,强颜欢笑,甚至反倒来宽慰照顾我。那晚的雨,昨夜的雨,全都无关紧要;哪怕暴雨如注,往后也都不值一提了。”
清风微徐,吹拂过她的乱发。李木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咬了唇又勾了手,她又将他戳一戳:“所以,那就不是你陪我,是我陪你……你应该跟我说‘谢谢’……”
“谢谢你,阿蛮。”
这一瞬云低风高,阳光正好,四目相对,他轻轻摇了摇头。于是李木棠知道有什么期待已久的美梦将要成真,此时,此刻,就像她行将羽化而登仙。十指相扣,她将他握得更紧。他的手心也微凉有汗。她悄悄吸口气,好像就不再那么害怕和拘谨。
他终于探身贴近。
她渐渐只看得到他的上半张脸,只看得到他的眉眼,只看得到他的重瞳,只看得到他瞳中的自己……温热的呼吸先吹过她的眼睫,鼻尖蹭得有些痒,唇间……
好,
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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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
云停。
花香四溢。
潋滟霞光浸透她每一寸肌肤,脖颈后却风凉如冰。她散了,被咬住了那一口气……却居然凝聚!精炼!从指尖,到每一处毛发!草扎得痒哇,草浮着软和……向上、迎合……一深一浅,阳光满面落着。闻到什么香气?飞鸟,振翅…是血管里游走了低低呻吟。交错了手,在他脖颈后……掐住那一小块儿……现在开始融化了,流淌了!她浓浓地热乎冒气,要迸发绽开了!在他的唇齿之间,每一次精妙的衔接……恍如坐地日行三千里,乘奔御风扶摇九霄之上!她似乎已无法呼吸。不再是阿蛮,她忽地清醒而伟大,震天彻地,通古博今——在这无以言说的一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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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过露水暗暗吃痛的脚尖,轻轻绷紧。
胸膛里,烧熟了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