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相照清明各生尘

四无丫头 君夕月 4804 字 5天前

日夜相处久了,蓦然见到这般久违的精气神,戚晋哪还顾得上什么庙会!恨不得拿个幡子随走随招摇,告诉整个世界这样漂亮活泼的小姑娘是他戚晋未来的妻。一同骑了平夷先往骡马市去,他环过阿蛮腰身,分明走在大街宽巷,却好像依旧喘不过气。索性李木棠好养活,第一眼看上匹驴子很快就成交,总算是能放她自己一骑独行。那小毛驴不太高,她坐上去脚一抻都挨得着地,不怕摔但也实在走不快。虽然今儿个这摩肩接踵的态势,也实在没有策马飞奔的条件。华山庙会说是三月十五才到正日,实则从初一起便已经开始狂欢。往来人群就好似那道旁纯熟的花蕾,迫不及待从叶子里冲出来,追着风要长得热火朝天。曹文雀只一个转身就失去踪影;他将平夷让给二哥,欠了毛驴缰绳,和阿蛮来回照样得扯嗓子喊着话,如此也未必听得清。都是初次来华阴,最初还怕迷路,结果裹挟在人群里,这么不知不觉着就被簇拥不知哪处地界,只见得人流至此拥堵不通。戚晋抬眼望去,青纱公服一字排开,至目之尽处密密不歇。华阴郡有这般多衙役?还早早排班在此处?戚晋心生疑窦,却来不及多想,已被推至那洗泉院白玉阶下。有名公差随即拦住去路,烫红一抬,牛鼻子就是一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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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白帝老爷?十两银!”

李木棠那眉头立刻飞老高。天下无神佛,上庙只为看热闹,更何况这连庙都没进去,凭什么给钱?十两银子可够她吃半年!想也不想,小姑娘催驴就要回转。在那之前戚晋只得一抬手,荆风也不知从哪儿就有钱袋飞过来。官差一手满当当握了,伸胳膊却还要阻拦:

“下马下驴!”

分明离山道还有好一段路,西岳庙更是看也看不见,谈什么下马?戚晋至此当真是恼了。对面那不过就是个毛头小子,年纪只怕都不到十六,披了张皮还真要作威作福充大爷?这回是曹文雀忽而闪身堵在他面前,双手合十连连陪笑,操着乡音说都是自己人,并不是有意冒犯:“我这妹子身体不适,心却是诚的,千里迢迢来此一趟,你宽宥则个?”对面却伸手将她向后一推,耷眼皮直冲李木棠一掀:

“拜神骑着驴来拜?真当自己是个玩意,爹娘死得早没人教过你什么是礼数?”

要不是荆风力气大,要不是周边人实在太多,来去不由己,戚晋本要当场发作,好好教训教训那嘴上没把门的愣头青!就算已经被人潮冲走很远,他依旧还要犟一句:“她有家!”继而再将她冰凉的手握紧。小姑娘自己却不说委屈,反而扬了笑脸说要去周边好好逛逛玩玩。谁说只有西岳算风景呢?华阴郡里里外外每条街巷都已显出拥挤,处处溢满喧嚣和香气:浆水搅团酸得冰牙,烤馕焦黄沾了锅灰,包子鼓囊囊又漏了汁水,肉馅快被剁进了案板。这头,酥油饼紧着边沿下锅,滋啦滋啦,跳起来的油都发红;擀面杖吭哧吭哧左右撵过,饺子皮应声打旋儿飞起,沾了菜馅的筷子又磕着盆沿;铁质大勺提高了一抖,滚沸的茶汤溅落在灰瓷碗里。剪子划开粗布,驴马的叫声混在一处,吵骂嬉笑不知几地的方言此起彼伏;杂耍艺人碟飞上盏,鼓掌叫好一重想过一重;秦腔一声怒吼从远处惊起,梆子慢慢,二胡扯得嘶哑;孩童跳脚有苦恼,巡街府役一天里不知第几回扯劈了嗓子。曹文雀自去买了个糖人拈在手里转着玩儿,穿缝隙拨人群的执仗亲事却还都饿着。他们很快找了家临街的酒楼歇脚,此刻就算早过了晌午饭店,炊厨照样忙得热火朝天,很难找到落座空档,菜肴更是上得极慢。好容易近门口留出对面两个座,戚晋和李木棠招呼也不打就挤了一边,曹文雀和荆风对看一眼,后者自觉想要站去一边,却被她一扯袖子踉跄坐下。阿蛮枕了他胳膊顾自哈欠连天,戚晋的目光旋即就落在另一头迟迟不舍收回。一旁拼桌的是一家三口,年轻夫妇领着个不到两岁的儿子,一顿饭吃得尤为辛苦。小孩子黑溜溜一双眼已经足够惹人喜爱,两颊皴红又格外可怜。不知吃什么吃了满嘴糖花,还一个劲啃自个指头。大抵是注意到这等异样关注,做母亲的侧头看他一眼,开口就笑:

“小公子这般年轻,就已念叨起孩子了?”

戚晋闻言忙要去看阿蛮,所幸后者好像已经睡着。“我、照顾不来。”如此谦辞着。对面却攀住了话头要扯起家常:

“日子慢慢过嘛。等成亲有了亲儿,自然就晓得照顾人了。”妇人说着,看看身边捧着碗吃得火急火燎的丈夫,又是无奈,又是得意,“谁家不是两眼一抹黑,自个儿扑腾过来的?夫妻俩一条心,一个小娃娃,还能应付不过来?”

那做丈夫的心思可敏锐!闻言马上几口吞了碗里汤底,放了碗筷就接过孩子去哄,好让妻子能腾出手来。小孩子本来嗦着指头快要睡着,一到父亲怀中却懵然瞪了眼睛又闹腾不止,够着非要吃桌上的豆腐脑,结果没几口又伸手推阻,勺子一倾,白嫩嫩的豆腐带着汤汁全泼了父亲一袖管。戚晋看得皱眉,这便不由开口道:

“小孩子到底难为,还是得雇个丫鬟婆子……”

“外人哪比得了亲娘。”妇人插话说着,抱了孩子来收拾。曹文雀就顺手递了绣帕过去,笑话说是不是做父亲的不常带孩子。那当家的憨厚笑笑不说什么,倒是一旁的妻子接过话头,明贬实褒、没几句话就为自家相公找回了场子:不说体谅妻子难处多操持家务种种,单就妻子思家,愿意跋山涉水陪她北上回门这点就着实博得了文雀好一番赞叹。他们三人谈天说地自有热闹,只有戚晋插不进话去,也不知该当如何是好。只愣愣将那孩子看了又看,甚至当第一道鸡枞鲫鱼端上桌来时连剔刺也忘掉,夹一筷子看也不看就往一旁一展,要给李木棠嘴里喂。

才睡得迷糊的阿蛮被戳了一脸鱼肉鱼刺,自然就醒了。她不说抱怨,也不急着捡肉,先错身去也要逗逗那小孩儿:“多大啦?男孩子吧,看着就是个聪明小子,又长得白白胖胖,长大了一准有出息!”对面那对夫妻听了她这番夸赞,一时笑得不住。李木棠嘴甜,最后甚至抱了那男孩来哄,勾得文雀也不由弯了眉眼去逗弄——年轻姑娘家,哪有不喜欢小孩子的。她要不是身子虚,没多久就胳膊酸,恐怕还不舍得还呢!戚晋夹在她和那妇人当中,不知怎的被那孩子长命锁打了下巴,接着顺手竟也将那孩子接过。胖鼓鼓的脸蛋一咧,肉嘟嘟的手臂一展,那小家伙就抓住他衣襟吃吃笑起来。戚晋愣愣看着,半晌,却只觉心下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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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着看见乌云沉沉。

今日明明天朗气清,他却恍觉自山那头飘起春雨。春日的雨丝绵密,落得轻俏,算来该是枕梦入眠的好时节。可戚晋只道衣衫沾湿浑身不适,黄昏才过,见木棠歇下便起身出得门来。庙会期间不设宵禁,大堂内照例座无虚席,门外来去还总能见到青纱公服的身影。对街或是新支了个小摊,买些烧陶釉瓷的小摆件,附近围了一圈孩子。他也不知怎得,双腿不听使唤自己走过去,一眼就瞧见当中活灵活现有一对童男童女:脸胖肚圆,双颊扑红,各梳了抓髻,端的喜庆。再一旁是只大公鸡,火红的鸡冠挺立在尚未黑透的夜色里,顺乎天理地显出十足的神气。今日游街走市,已经不知买了多少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却是这只又小又粗糙的大公鸡最称他的阿蛮。小邵身后跟着,匆忙就去钱袋。一整日解了又栓、栓了又解的系带早就被松垮,轻轻一拉便整个滑落在地。就低身去捡这么片刻,有个皱巴巴的大手掌先一步将那大公鸡捏去。戚晋打眼一看,却见那老妪怀中酣睡的孩童格外熟悉。脖子上坠着的长命锁午间才打过他的下巴;还有这身翠绿的衣裳,岂不正是午饭时那位妇人说过,为了回门见外祖母新裁的一身?他一家三口北上,又不曾行至九原老家,怎会凭空多出位老妪照看孩子?

“阿婆,您家孙儿是不是属虎?”他一伸手,在摊上随手捡只老虎来,“百兽之王,不比这公鸡威风?”

那老妪一撇头,尚来不及搭话。倒是那小孩醒得猝不及防,一把就将瓷老虎抢过了不放。分明和那大公鸡个头差不离,做工也是一般无二,摊主一伸手,喊的却是两倍的价钱。这就给了戚晋趁虚而入的机会:一次慷慨解囊,再搬出自己同样肖虎的表弟,这话头就算搭上,能将人神不知鬼不觉拐到宣满楼大堂里去。在此枯坐了半晌的丁四郎连忙腾出位置来,老妪抱孩子四面转着瞧来瞧去,说什么竟是要走了。是方才闲谈间支吾不出自家“孙儿”生辰年月,晓得露了馅?她伸手抢一盏茶水先给孩子喝了,手在衣裙上擦擦,只推说不饿。

“现在这孩子都心眼好……却用不得!在外头不比在家里,自己要吃饱了要吃好的……我这路边碰着的老太太,有缘!也不该乱花钱!”她说着再仰头看一眼这灯火辉煌、雕柱绘墙的楼阁,好像就已经很满足,还将一身劲装的丁四郎一把按下,“瞧你们、打仗回来的兵,别糟蹋钱,吃饱好好睡觉,不容易……”

怀中小儿要闹,她不经意间眼泪却是要落了。转向外间的步子怎么也迈不动,几回欲言又止,神色却惶恐。戚晋便问:“您的儿子、也在军队?”那干瘪枯嘴一张,黄牙一咬,就挤出个似曾相识的名姓,“叫王乌,金乌那个乌。去求了白帝老爷三次签,次次都说死在那头了,天可怜见总算补个小孙孙来传香火……我就晓得我家乌儿必定还活着!”

戚晋立时记起西受降城一战,立了跳荡功就有个王乌。那人似乎是伤了胳膊,养伤应该再没上过战场。右卫今日过华阴,或许就放了他归家?老妪闻言,激动地是站都怕站不稳。丁四郎眼瞅着赶紧就想将孩子抱过,她却居然还不肯给:

“这是、白帝老爷保佑,赐我家的小孙孙……绿衣裳、金项圈,没错,给我遇上……”

“那什么白帝老爷不还说你儿子死了么?”

就为这一句话,老妇人居然勃然大怒,攥了丁四郎手腕就要拖他去给白帝老爷谢罪。丁四郎也是年纪轻轻就进了亲事府,只知舞刀弄枪,哪应付得来老百姓耍无赖。当下动武也不是,听之任之更不是,就急急回头向自家典军求援。魏奏晓得戚晋不愿将事情闹大,又绕去找就在堂中吃饭几名官差。好家伙,这下要两头起火。丁四郎已经被拽出门去,那头吃饭正香的衙役一拍筷子,还要大发其火哩!

而后须臾之间,却烟消云散。门前坐着逗狗儿的小姑娘霍然起身,正正好撞在老妪身上。她怀里随即接住了哇哇正哭的小孩,这还顺便给丁四郎松了绑;楼中老板娘抬手就送一壶酒按在桌上,笑语嫣嫣很快就将官差兴头引走。难怪他家生意做大,迎来送往原来也有一套不外传的秘诀。戚晋就见那小姑娘身侧走过,高声喊娘,将孩子举高说刘家的孩子寻着了,马上就有客店伙计出门去寻那外出找孩子的夫妇俩。一番应对行云流水,竟让亲事府也自愧弗如。戚晋后半夜倒和这家老板娘喝了许多的酒,谈话直到半醉。亲事府如何应对了那老妪,他已经不在乎;楼上何时传来一声脆响,他也没搭理;才在这儿吃酒的官差是何时消失,何时又满身狼狈连滚带爬地跑了,他大概也不记得。老板娘却在乎,老板娘要去看个究竟,还得跟去门外送送。小邵就说他也该当歇息,酒喝得正烧心灼肺,他却想过倒头大睡。

可却实在打不开自己那间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