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棠?”她恶狠狠四面一望,“在哪?有胆量的就给老娘滚出来!”那气势远非老婆娘,立刻变成山大王!她幸亏是手里没提把刀!韩告一个激灵,就差要抄家伙什。茶汤老板就一溜烟跑去扯她坐下,还有那老头儿给他倒水喝,甚至隔壁老媪都打发孙女来给她献块糕——家长里短时恶语相向,可不影响反抗权威时众志成城。平头百姓破衣裳,能揭竿而起骂一句王侯将相?可不得上赶着哩!
“那群狗怂亲口所说!趁的是那狐狸精的势!‘有胆子尽管告官,凭谁敢得罪荣王新宠?’” 葛三娘怒不可遏。
“公主府如今不是归她照料着,昨儿有客亲眼瞧她住进去——八抬大轿!”茶汤老板理直气壮。
“是她!她仗势欺人!金吾卫不抓砸铺子的坏蛋,倒要抓葛哥哥!”小丫蛋一蹦三尺高。
是她,是她,是她!周遭路人茶客桀桀尖叫。是她背弃出身,是她贪得无厌;她必须无恶不作,她必是妖魔鬼怪——否则,何以一个贱籍奴婢,高高在上要做了王妃娘娘?
李木棠从又一场好梦里醒过来。纱帐朦胧,照旧不知日头时间。身畔的被窝空着,晋郎一准又起了个大早,但这没有什么要紧。他们近来决定要践行老夫老妻的生活状态,少一些激情,多一些信任——这份信任,甚至使他们不曾将此等决议宣之于口,仅仅心照不宣地,他走了便走了,她也不曾挽留。不过一时的分别罢了,纵然天高海阔,那份炙热的情感却在耳畔停留;他们先是不畏时间洪流的灵魂挚友,再是渴求肌肤之亲的红尘男女——为前者,不必烦忧。
何况仅仅一时罢了。等她彻底好了腿,再随便冠个什么长史参军名号,南征北战如何就不能随行?都说男女有分、职责有别,她却不过就是个李木棠,仅仅、只是个人。不比脆弱,不比谁卑微,哪怕是舒国公那等高门大户,她昨儿腿一提,稳稳当当也站上去;纵然锐目如电周遭,麻剌剌四面刺着,可谁也不曾当真刮了她一层皮。最不友好如郑邑,也就是夹枪带棒,一个劲儿抬下巴翻白眼罢了。她虽然不曾往后院走,送了老太师随晋郎寒暄几句就出来,但昨儿天色很好,赐婚糊涂案,更是一大早便被他进宫了了。
所以此刻李木棠还懒散躺着,甚至盘算起修坟修屋哪月能了,自己当如何衣锦还乡——她还睡得踏实,以为立身安定,底盘牢固,风雨无畏哩!甚至昨夜,是她亲口劝了晋郎出京去:“纵然帮衬中书令家,要让纪王照耀一把——可他毕竟痴傻着,独他扶棺送葬,怎么说面子上不太成心……何况陛下不是要你去?就当你金箍棒画个金圈儿,我不出王府就是。一去一回,也就两日,难道你我还遭受不住?”她本当有这样底气!文雀一早送回信来,说已在返程,不日将会抵京:胡姑姑进了家染织大户照样做管事,因其宫中身份颇受优待敬重,竟不操劳,还能为文雀回程挑好宝驹(那速度,就快与八百里加急相当) ;张祺裕的战略参详一如往常:他此刻是简单打理过了李木棠在长安的铺面,准备动身前往京外庄子实地考察;弥湘在宫里也有来信呢,说自己伯父帮衬,翡春几人在清淑院竟然清闲,很快初四出宫,还要一起来王府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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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有这样多了不得的故友,哪怕离了晋郎,她又何必惊惶?更何况还有新交不停进府来见,连李攒红(没错,就是中书令千金,那位“纪王妃”)都托童昌琳带话,邀请她去做客,甚至——李家媳妇童昌婉偷偷告诉自个弟弟——要认她做义妹,要她同姓归宗做中书令的干女儿哩!届时即是姐妹,又是妯娌,岂不美哉?李木棠当下当真心动,要不是被寒风扑面狠打了俩喷嚏,一时半会儿必定清醒不过来:
“我就不去了……”她随后竟然这样说,“虽然都姓李,但本来没有什么交情,我也不要去攀人家的关系。我爹爹就是个庄稼汉,我娘亲就是个孤儿,我阿兄就是个杀人犯——我就是他们的女儿和妹妹,不是中书令的女儿、纪王妃的妹妹。我既然是我自己,那我就是李木棠。”
好家伙,多少人想进李蔚大门尚且踏破铁鞋无觅处哩,她竟然高高在上、看都不看就一口回绝?她得多高贵、多了不起哇!甚至今儿下午,还得那钱氏县君亲自递贴登门来见;她倒在善诚殿主座对钱老大人嘘寒问暖——好似真个做了王妃啦!她甚至真学到些高门贵妇虚与委蛇的真功夫呢:甭管对面说些什么,一律态度谦恭,面上带笑,不时点头附和。
钱氏说:“人情冷暖,向来拜高踩低。我父亲经年多少食客,往来父子相称,一朝出事,不还是作鸟兽散——更有甚者,还得落井下石!荣华富贵总是一时浮云,勿叫遮了眼睛,迷了心窍!”
李木棠就诚恳道:“受教。”
钱氏再着急:“朝堂上下,向来不少那些个中正古板的清流。所谓明是非,却未必通事理;要守护正念,所以最不能蒙受不白之冤。父亲一朝流配,可是险些气绝而亡!时至今日,心结依旧难解——哪怕明知林公弃我不顾是做戏一场,明知他本无过失,可我被休弃出门独居京郊这些日子,吃苦受难依旧难免,他又焉能说一句不恨?”
李木棠就慨叹:“造化弄人。”
钱氏一时无法,只能将话儿挑明了讲:“凡此种种,实在兰姐儿嘱托,我不能不来关照些许。须知从前的钱家,而今的李家——在朝为官的,皆是一般面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兰姐儿远在边关,九原甚至久受昭刚公教化,她弟弟甚至贵为一地县令——饶是如此,最初时候依然少不了闲言碎语。因昭刚公丧妻丧子,他二人算是无媒苟合。未祭天地、未拜高堂,共处一室,夫妻相称……便是蛮夷之地亦不肯宽纵,何况天子脚下、京师长安?”
李木棠从善如流:“赵姨娘不容易……我倒是想,如有有幸,或许、想、认她做……”
“你这孩子怎么听不进劝!”钱氏登时急眼,“父亲抱病在家,我还肯来对你说说道理,是为你昔日看顾才人娘娘的旧情!可是有些话我本不当说,你自己但凡留心……便是当下何种境地!悠哉游哉,初生牛犊一个,总要吃些大亏!你要有些自知之明,要收敛锋芒——纵然如何行了好运,到底是贱籍的出身,如何与那世家贵眷相当……许多人要带的许多话,比这难听的海量!我不是兰姐儿,但为着怀章也得多嘴不可——事有万一,受害的届时可不止你一个!”
李木棠连忙诚惶诚恐:“晚辈不敢,晚辈听训。”实则呢,她心中竟然得意呢!能让钱氏县君如此急赤白脸,能得外间这样万众瞩目……何况她眼下的身子几乎已经能成为大好了!久病初欲那舒坦劲儿好容易使人飘飘欲仙,哪怕是疾风骤雨,能亲身淋着居然也无端快乐。她不光今天往善诚殿走,甚至差点还跟着亲事府出京去操演……据说昌王殿下在拒婚一事上帮忙奔走出了不少力,送来的这批亲事再不好打发,干脆交给魏典军好好打磨打磨。一块儿去了的还有本就是士官提拔上来的鲁叔公和丁四郎;此外姜作与扈辛被家中按住相亲结婚;刘安又和二哥一起、跟了戚晋送葬去;留在李木棠身畔执仗亲事就仅剩童昌琳、小邵与马文伯三人。她还觉得没事呢,不晓得自己多管闲事所向披靡全仗了这群手拿刀剑的威风。这不,亲王府随即又传出一众美谈:
先是谘议参军带病而归,领着录事和功曹上赶着扮那直言肯谏的诤臣:什么红颜祸水、狐媚惑主、祸乱王府、颠倒尊卑之语在亲王府吵了整整一日——这是给李国令大手一挥、遣散的长史、主簿、仓曹、记室四人喊冤哩!其后请来填补职缺的守选进士八九人竟然同时回绝,无一人肯受邀出山;更有甚者,连左谦笃情面也不看,当面驳斥言辞激烈,足与谘议参军一篇锦绣文章相当,随后不久甚至因此博了个贤名,行将去华阴县高就;李木棠或许在意么?前任长史蒋孟在次日中午寻上门来,仍旧被堂而皇之拒之门外;她就以为这点忍受足够对付任何风浪,甚至对蒋孟如今在何处高就,求见有何要事统统毫不在乎。须知凡行于悬崖绝壁,步步惊心久了,反倒要生出些无可名状的狂喜。坐立不安、呼吸短促、心跳脸红等等恐惧表现往往被误解——或是强行解读为截然相反的含义。所以越是那各路牛鬼蛇神齐齐显形,越是后浪推前浪噩耗连连,李木棠脸上笑意竟反倒越深越厚。天可怜见,她毕竟平安无事!她就是要大获全胜!手搓红了,脚也冻热了,她简直迫不及待得纵身一跃,将沉沉深渊砸个天翻地覆!所以哪怕连段舍悲都跑来忧心忡忡,替不知何时或许和解的娘家传话说武将如今推举秦秉方掌兵平楚国乱,门下省众僚又私下集会另有侍中人选;哪怕段姬禾苗或因为接济她李木棠被牵连撵去京外出家剃度;——哪怕,不知何处传出流言,说荣王在九颂山遇刺情况紧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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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棠欢快夹肉的手,竟无一丝颤抖。
所以她等到了。预料之中的,就在第二日晚,是卫国公府亲自派人送来请帖:荣王与秦将军一同抵京,顺便今晚就在后者家中用个便饭。请帖是靖温长公主亲笔,送贴的是靖温长公主贴身侍婢(李木棠曾在宫中见过);轿辇都已备好,特邀未来的荣王妃一道。
一个还不到十五岁的姑娘,晕头转向就到了最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