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剩就是早年与老张交好的，跟老张夫妇关系熟稔的，或跟老张的父辈有关系的，虽然也总是晚辈在来往了。

灵堂里挤满了张家几个子女，孙辈，潘家的，张家堂的表的，黎家这边的，满满当当站了一个大厅。值得说的是王正书和李贵也在，两人一个顶左边，一个顶右面，李贵站在人群里倒不显眼，不晓得他从哪里听来的信，说黎书慧过世，大早来给老张磕头。老张颤抖的说不出话来，光笑着哽咽着连连说好，抬手叫忠信，给他亲孝的帕子。

王正书显眼，却是他右边脸上的疤，从鼻翼边上一直到顶，连头皮都有灼烧过后的鲜明痕迹。那是着火那时黎祥琴想起来灶房还有个啷个东西没拿出来要冲进去抢，叫王正书一把拽出来，自己冲进去烧着的。出来时没太多血，大面积都焦了。

黎祥琴同王正书来，有些不大好意思，只是她自己都这把岁数，实在记挂，厚着脸皮还是来给老张磕个头。忠信给了她两根孝帕，她虽还是半开玩笑张口就不说好话的样子，自己随手把帕子挽在头上裹了个转儿，却正儿八经给王正书包了帕子，又系了麻绳，披麻戴孝的给他弄齐整了，从头至尾都把他推上去。守灵，作揖磕头，上课，俨然是代表她自己。

与黎书平一样，从此娘屋这一方，哪怕连个怄气的也没了。

独独老大忠传没转来，只说是，身体不好。

可那么多张嘴，哪能都讲出一样的话来：“反正是好几年没转来了。”

“哪里好久没转来哇，去年潘天发死还转来了呢。”

“那是潘家的，这边个人屋里办酒你看她转来没有嘛，老二屋里接媳妇她也没转来，好几年过年都没看到她，晓得跟这几姊妹过孽唛还是跟老的嚷嘴，现在就一味跟着那个娃儿了噻，捡来那个娃儿。”

“欸——我像听谈那娃儿死了的嘛，前面唛哪阵儿，谈上班从楼上滚下来摔死了嘛，还在那里吗？他那边又就剩个疯子妈妈，还在那边整啷个，还是该转来看哈儿，是这一回了呢，亲妈嘛该转来噻。”

“那些你哪个晓得啊，一从房子一拆，下来恁多年没看到过，就是去年潘天发死看到了哈儿，恐怕灵烧完就走了。我像听谈那娃儿在跟达儿姑娘耍朋友啊？哎呀也是运气，大姐反正这辈子，懒得谈，一辈子没得个好命。”

“其他那几姊妹还是都转来的，我看像一哈都转来齐的呢，儿孙都转来完的。”

“是这一回呢不转来完，转来送最后一眼噻，以后还走哪里去看到哦，不死唛，再是个病坨坨瘫床上呢，转来还有个人看到，这口气落下去噻，二天转来坟上长草哦。”

“弄到老房子去埋的话除非过年，也看不到几回的。”

“就是说呢，那小的两姊妹还在外面，平时哪个上去啊。”

“哎呀死了好，也是受好多罪哦，谈瘦包架架，瘦的没得样，完全吃不进去呢，四月间开始恼火，都硬是活生生拖到七月间，两三个月你想，正常人你不吃唛也遭不住噻，还有病，造孽。”

“那是没得法，我娘屋妈妈不是啊，从查出来癌症到死，一味吃不进去，架先好胖嘛，我嫂嫂一个人在屋里弄不动！我跟我嫂嫂两个人抬都要费好大的力，屎啊尿的搞大半年，后面也是瘦的就剩张皮，又死不了......”

都是张家屋里隔房下一辈的妇女，像嗑瓜子似的，瓜子皮儿一堆一堆往外面吐，包着帕子的黎祥琴坐在与她们相隔的另一张桌子挨边儿板凳上，耳朵听她们说话，眼睛望着屋里进出的人，老张，张家潘家的姊妹，黎家的姊妹嫂嫂。

那些人终于说完了灵堂上的事，像才看见她似的，多热络，又来拍肩膀招呼她：“你亲侄女欸你不进去跪着磕头？”

黎祥琴笑道：“我们屋里有个代表噻，有个代表在那屋里跪着的。”

嗑她的瓜子皮可比嗑张家大姐的瓜子皮有意思多了，年轻时候的，中年那阵儿的，她自己与那些男人的，她与黎书慧的，她屋里两个子女和孙的......简直还没放在嘴里就能闻着香味儿。

不过她们现在张口是：“谈你那房子烧了欸，烧成啷个样嘛，还能住人吗？你们还在底下住着的？还喂恁多羊子吗？还恁拼命整啷个嘛......”

灵堂里正在念黎书慧的生更时辰及死亡时间，顶上三辈名字，归时，好叫他们知晓，你的下辈来了，做好接应，在那头仍有个归处，找个父母至亲，找到列祖列宗，不至无依无靠的害怕，也是叫她安安心心的去，莫留恋这人世，莫舍不得晚辈，莫放不下生前诸多。

忠信跪在最中间，左右挨着潘达忠承，潘运刘达启明等，男儿在灵堂上能哭的没得样子的不多，忠旭潘迅等也并不声嘶力竭，哭的最厉害的仍是坐在靠墙一侧的黎书平，短短两个晚上，她也像生了场大病。张家有两个同辈的老太婆坐在一旁劝她，一面劝，一面说黎书慧从前的旧事，走马灯似的，一个人的一生都在这些旧事中过完，来了去。

“哪个的命不是楞个哦，都要去的嘛，先去后去嘛，都一样的，让她安安心心的走，让她好好生生的走，受恁多罪，她恐怕还巴不得走快点，莫拉着她了，让她走算了......”

是这个理，可从此再看不到，像掌坛师嘴里唱的，我要上哪儿找你诉苦叙衷肠啊。

“你想还有二哥在的嘛，这个走了唛还有个活着的噻，你恁哭恁惹他伤心整啷个，二天他一个人又不造孽吗？二天他一个人的话，哪个来跟他谈话跟他一路进出哦。眼睛看不到一辈子的瞎子，走哪里不是我们二哥把她牵着嘛，二天噻，他一个人也要受些罪哦。莫以为生病了才是受罪，走一辈子到后头来失了伴儿，也是受罪哦。”

“......莫哭了，莫逗他，莫逗他莫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