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婆媳

婆婆五十四岁那年,终于被生活打倒了。那天,也是大小姑接到法院传票的日子。第二次,又陷入了婚姻的困境。我和小姑子坐公共汽车刚到市区,突然就接到了房东的电话:“你婆婆晕倒啦……”我和小姑子赶紧跳下车,往回赶。怎么会这样?婆婆身体那么好,之前也没有任何迹象啊。婆婆的诊断书上清楚地写着:脑溢血。医生说,还好送得及时,出血量不大,不然真的会有生命危险。第三天,昏迷中的婆婆才慢慢醒过来。我一直在她身边陪着。那时候孩子爸在外地出差,公公跟着小儿子一家在外地做生意。二小姑子在村里。她一醒过来,就紧紧抓住我的手,还没说话眼泪就先流了下来。这是我和她相处将近十年,她第一次拉我的手,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眼里的脆弱。

我们之间实在是太相似了,每当到了至关重要的时刻,总是变得拙嘴笨舌起来,根本就不懂得如何说出那些能够令彼此感到甜蜜温馨、暖意融融的话语。

在那漫长的住院时光里,整整一个月之久,她最为自豪的事情莫过于同病房的病友用手指着我,对着她说道:“瞧瞧您这位闺女,整天忙前忙后的,可真是孝顺啊!”听到这番赞扬,她心中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甚至难以掩饰,于是连忙回应道:“这可不是我的闺女哦,而是我的大儿媳妇儿呢!”随着旁人的夸赞之声越来越多,婆婆竟然表现得如同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一般,越发地得意忘形起来。

就在这时,只听见婆婆喊道:“阿梅啊,我的后背感觉不太舒服,你来帮我挠一挠吧。”我听闻此言,不敢有丝毫耽搁,迅速地伸手撩起她的上衣,轻柔地为她挠起背来。没过多久,婆婆又开口说道:“阿梅呀,我的右腿这会儿感觉特别疲乏无力,你来帮我捏捏呗。”话音未落,我便急忙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为她揉搓按摩腿部肌肉。而一旁的大小姑见状,则冲着婆婆不停地翻着白眼,显然对她这种指使我的行为颇为不满。然而,婆婆却对此视若无睹,依旧侧身躺在病床上,与身旁的那位老太太谈笑风生,聊得好不热闹。

说来也真是令人感到诧异不已,婆婆不过就是生了一场大病罢了,可谁能想到,这场病就好似一把神奇的钥匙,打开了婆婆性格转变的大门。以前那个总是不苟言笑、严肃刻板的婆婆竟然一下子变得随和可亲起来。

在住院期间,婆婆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开始主动与病房里的其他病友们交流攀谈,时不时还会发出爽朗的笑声。那笑声如同春日暖阳下绽放的花朵一般,灿烂而又温暖人心。

眼看着婆婆就要康复出院了,然而在此之前,孩子他爸和公公却因为工作原因一直身在外地,未能及时赶回照顾。直到临近出院的时候,他们俩这才心急火燎地匆匆忙忙往医院赶来。

等一切出院手续都办理妥当之后,我们一家人便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回家之路,一路上热热闹闹的场景,倒也让这原本枯燥乏味的行程增添了几分温馨与欢乐。

回到老家后,不得不说这里的水质着实有些糟糕。水中所含的氟含量高得吓人,长期饮用这种水对人的身体有着极大的危害。尤其是在这个村子里,许多人到了中年时期,双腿就开始逐渐弯曲变形,而且时常伴随着难以忍受的剧痛。

像婆婆这样整日辛勤劳作的人更是如此,刚刚才过五十岁而已,两条腿就已经变成了所谓的“罗圈腿”。每次走路的时候,那姿势看上去就好像是脚腕处戴着一副沉甸甸的铁镣铐一样,每迈出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吃力。一瘸一拐的样子,让人看了不禁心生怜悯。想当初我初次见到婆婆的时候,她还是那么的精明能干、雷厉风行呢!

婆婆出院后的头两年,虽说腿脚不太利索,动作也稍显迟缓,但生活自理还是没啥问题的。她依旧如往昔那般爱干净,甚至有些洁癖,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才安心;而且还特别喜欢操心家里家外的大小事务。尽管那双腿饱受病痛折磨,但她仍旧闲不下来,没事的时候便拖着那两条病怏怏的腿,一步一拐地艰难走向田地,亲自去监工。

公公也在很努力地想要做出一些改变,好让她能够稍微放下心来,多休息调养一下身子。然而,不管公公怎么做,她似乎总是对他不大放心。

每隔个两三天时间,她准会扯起嗓门,在电话那头冲着我大声喊道:“阿梅呀!前巷子你李叔吃了某个牌子的药之后呢,嘿,一下子就能走得顺顺畅畅的啦!还有后面巷子那个你王奶奶,也是吃了同一种牌子的药哟,身上的毛病全都好利索啦!”每当听到婆婆这般急切又充满期待的话语时,我总会赶忙应和道:“好嘞,妈,我知道啦!这几种药呀,等我回家的时候一定都给您买好几盒回来。”

其实,婆婆心里头始终坚信自己有朝一日定能完全恢复到从前的模样。毕竟,以前她的身体可是相当健壮结实的呢!就连我有时都会忍不住这么想:只要婆婆能认认真真地把那些堆积如山般的药粒子、药丸子以及胶囊等等统统吃光光,说不定真能跟电视广告里面演的那些老人家似的,轻轻松松就重新站得稳稳当当的啦!每次看到她一把接一把地吞服着那些药物,一丝不苟地完成各种各样的康复训练动作,我的脑海当中就会情不自禁地一次又一次浮现出她身体健康、生活幸福美满的画面。

小主,

想当年啊,就在市区里,我们咬着牙按揭买下了属于自己的一套房子。可这一来呀,欠下的外债简直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没办法,我和孩子他爸只能拼了命地去赚钱。每天忙得昏天黑地的,连轴转个不停。一年到头,也就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抽出那么一点点时间回老家看看年迈的老太太。

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不觉间,我竟然成为了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不管是小姑子还是小叔子,但凡遇到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拿定主意的时候,他们都会第一时间跑来询问我的意见和想法。甚至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公公也是如此,只要我一回老家,他立马就开始向我详细汇报果园和庄稼的各项收入与开支情况。

我自己其实也稀里糊涂的,完全不清楚到底是从哪一刻起,我就像是变戏法似的,从原本那个只负责在厨房里烧火打下手的小丫头,突然间就被推到了掌握大勺、掌控全局的关键位置上啦!过年家里待客的时候,只要我拿起刀,在案板前开始切菜,偶尔回头一瞅,大姑在择菜,二姑在洗刷,小叔子在料理鸡鱼,弟媳在埋头添柴烧火,大家有说有笑,各忙各的。这场景,一下子就把我拉回到刚嫁过来的时候……何其相似的一幕,只不过那时候坐在案板前的是婆婆。只不过,我炒菜颠勺的时候,老太太偶尔会拄着拐杖站在我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有时候还没等她开口,小叔子准会捏着鼻子模仿婆婆的声音喊:“阿梅啊,少放点酱油哦……”我拿着酱油壶的手就停在半空中。大家“扑哧”一下全笑了,就连婆婆,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因为这个秘密大家都晓得,酱油可是我的最爱,婆婆年轻的时候最怕我把菜炒得黑不溜秋的。

那些被电视广告吹得神乎其神的药粒子,堆起来像小山似的,却没让婆婆的病情有丝毫好转。在最后的两年里,她的脑子开始变得迷迷糊糊。做饭不是忘了放盐,就是炒菜忘了倒油,甚至有次差点把房子给点着了,吓得公公赶紧学做饭,再也不敢让她进厨房啦。就算拄着拐杖,婆婆走路也很费劲,就像个颤颤巍巍的老人,一点点地往前挪。她再也去不了苹果园,也没法监视公公的懒散了。每天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吹着风,那渴盼的目光一直延伸到村外……她的眼里、心里,就只剩下她的儿女们啦。

一个下雨天,公公突然打电话过来,说婆婆上厕所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接到电话后,我赶紧坐车赶往镇上的医院。才几天没见,婆婆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老了好多。她有气无力地躺在病床上,灰白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神空洞得很。她的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左手背上扎着输液管,腹部还挂着半截黄色的尿液袋。我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背,轻声喊她“妈”。她却像没听见一样,动也不动,一点反应都没有。二小姑把我拉到一边,眼睛里闪着泪光说:“姐,咱妈变傻了,都不认识人了。”怎么会这样呢?我忍不住哽咽起来。心里想着,她以前那么爱她的孩子们,怎么会舍得离开呢?果然,接下来的几天,婆婆一直不说话。医生说,她的大脑已经完全萎缩了,失去记忆了。我们当然不相信这是真的。没事的时候,我、两个小姑子、小叔子和弟媳就会排成一排,站在婆婆面前让她一个一个地认。可她总是面无表情地摇头,或者干脆直接不看我们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