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枝桠在柏油路上织出细密的网,蝉鸣从国营粮店褪色的铁门缝里渗出来。
1999年的中山北路浸泡在暑气里,像一卷被反复曝光的胶片。
音像店旋转门帘搅动任贤齐的歌声,玻璃橱窗里王祖贤的脸被晒成淡金色。
与隔壁冷饮摊滴落的冰水一同蒸发在柏油路面。
穿的确良衬衫的人们在绿漆电话亭前排成断续的虚线,BB机的蜂鸣此起彼伏。
有人将自行车铃铛按出急促的节奏,车筐里《扬子晚报》头条的澳门回归倒计时数字被风掀起一角。
拆迁围墙的裂缝里探出野蔷薇,红漆刷就的标语下堆着印有“下岗光荣”的搪瓷缸,茉莉茶渣在缸底结成深褐色的痂。
新街口天桥投下鱼骨状的阴影,盗版书摊的塑料布被风掀起,露出痞子蔡和圣斗士星矢共享的褶皱。
双层巴士碾过油渍斑斑的路面时,车尾黑烟里浮动着盐水鸭的桂花卤香。
穿松糕鞋的姑娘们掀起录像厅的彩条塑料帘,霓虹灯管拼出的《古惑仔3》片名在暮色里泛起毛边。
打桩机的轰鸣从紫峰大厦的地基坑深处涌来,惊飞最后一群麻雀。
路灯渐次亮起的刹那,下岗工人老张的铁板烧摊窜起青烟。
孜然粒在滚油里炸开的声响,混着远处工地收音机播放的《七子之歌》,在灼热的空气中结成细小的晶体。
柏油路上交叠的自行车辙印悄悄加深,像年轮般烙进世纪末最后的夏天。
“就是这里了么?”
年轻男人在街角熄了凤凰自行车的铃铛。
对面灰扑扑的三层小楼外墙爬满爬山虎,"妇幼保健院"五个水泥浮雕字陷在藤蔓里。
一辆卖麦芽糖的三轮车从褪色的"只生一个好"横幅下钻过,车斗里搪瓷脸盆磕出叮当响。
他穿过铸铁栅栏门时,鞋底碾碎了门口风干的炮仗红碎屑。
不知是哪家新生儿满月时留下的。
走廊幽深如隧道,磨石子地拼接的红色五角星图案早已被鞋跟磨成粉白。
墙皮剥落处裸露出不同年代的标语。
最新一层蓝漆刷着"孕产妇系统管理流程图"。
底下还洇着八十年代"一对夫妻生育子女数最好一个"的宋体残影。
挂号处木框玻璃窗结了蛛网,窗台上铁夹子串着的病历卡簌簌晃动。
年轻男人仰头辨认天花板垂下的铁皮标牌,被锈蚀的铰链牵着的箭头在穿堂风里打转。
【妇科→】,【产房↖】,【计划生育科↓】。
他数到第七块铁皮标牌时,斑驳的绿漆字迹终于显出【产前检查室3楼】。
九十年代的阳光穿过磨石子地面,在"计划生育是我国基本国策"的褪色标语上折出菱形的光斑。
穿白大褂的护士推着搪瓷器械盘走过,盘底与铁架车碰撞出清冷的颤音。
长椅上的孕妇们腹部隆起如世纪末最后的月亮,蓝条纹病号服下露出红毛线勾的婴儿鞋。
转角处突然爆出婴儿啼哭,声浪撞上剥落的墨绿墙裙。
男人跟着声音拐进西侧走廊,看见白漆门框上方钉着块手写木牌——
【接生室闲人免进】
鲜红的字迹正沿着木纹裂隙晕染开来。
产房门的弹簧合页发出呻吟,助产士的橡胶鞋底沾着淡红血水匆匆掠过。
他停在墨绿墙裙剥落处,看墙面上用粉笔新描的箭头符号指向三楼,却与生锈的铜质指示牌形成微妙夹角。
年轻男人伸手触碰剥落的墙灰,指尖传来蜂巢结构的震颤。
当他踏上三楼台阶时,铁栏杆扶手上的红漆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像被无形橡皮擦抹去的年轮。
直到产前检查室的木门前,喜庆的大红色再次覆盖了视线。
"终于找到你了!陈野!"
年轻男人轻笑推开木门,门轴转动的吱呀声突然被拉长成金属疲劳的呻吟。
推开的房门内没有消毒水气味,没有蓝条纹病号服,只有一团吞噬光线的黑暗从门框边缘开始蚕食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