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篇 柳烟桥【下】

凤衔柳 妖妖洞 3840 字 5天前

我对不起他们,让这几个字与我一同蒙羞。

……

从前被人伢子拐去,我身上留下过一些疤,而到了醉春阁,也留下过不少疤。

记得最清的,是胸上的烫疤。

说记得最清,可连那人的模样我也忘了,这个地方进出太多人,我早就没有力气去记他们的长相姓名。

其实我早就忘记疼是什么滋味儿了,那块不知道何时出现的铁块落到身上时,我一点都不觉得疼。可是眼泪却不听使唤,止不住往下落。

楼里的妈妈,大家都怕她,可她却是我遇见过为数不多的好人。

她听见动静不管不顾冲进门,又是陪笑又是诉苦,说姑娘身上留疤别的客人会挑她的错,好说歹说才将人请了出去。

我不记得她说了些什么,又或许什么都没说,只是呆呆望着天,眼泪也流不下来了。

我很困惑,并非是困惑上天为什么要夺走我的父母,而是困惑他为什么要给我那样美满的家。

或许,若非曾拥有过幸福,如今的痛苦也不会变得这样尖锐。

我爹娘哄我着红,我如今仍喜欢,只是在这个地方,似乎就连我素爱的红都有了贬义。

但我还是喜欢,许是因为我爹夸我着红好看,又许是我可笑地想着,若有一天他们活过来,只要我还如小时候一样着红,他们就能找到我了。

可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又该怎么办呢?我要如何告诉他们,他们悉心教导的女儿为何做了人人轻贱的妓?又要如何告诉他们,他们的女儿如今烂成了什么模样?

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我怨过天,怨过世道,怨过自己。

我甚至大逆不道地想着,我爹真残忍。他竟连一个可以去恨的人都不肯告诉我。

我毕竟不是圣人,这一切一切,我没有办法不怨,可我却连一个可以怨恨的人都找不到。

爹,你只想着让我平安喜乐,可漫漫长夜,每日伴我入睡的,除却酒肉嫖客,便只有这满腔无处可去的愤恨。

爹,此后……竟还有那么多个日夜。

……

有的时候我常常会想,爹娘叫我活下的意义是什么。

我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

可如果他们在天有灵,会不会也跟我有同样的念头?觉得我这样活着倒不如死了算了?

我没有办法向他们求证,可人就是这样,在得不到答案时,总会更倾向于自己更认同的。

我终于被这个念头说服,选择服毒了此残生,不过老天并不打算这样轻易放过我,竟然连死都不肯让我死个痛快。

真是可怜又可笑,这世间竟还有人希望我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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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我的姐妹,我那同样被命运践踏的同伴,将我拉了回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一次活了下来,也没有力气去想,我累了,也没了再来一次的力气。

意识模糊间,我好像见到了我的爹娘。

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没什么脸去见他们。

见到他们,我该说些什么呢?这些问题我终于开始考虑。我该如何面对我的爹娘?该如何同他们说这人世一遭?

你们舍命保下的女儿,却做了人人唾弃的妓?

这就是你们苦心教导的女儿,偷抢卖淫,下贱成性?

我这一生似乎都在不断地得到和失去,而这次我却有些弄不懂,我究竟是得到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还是失去了一个死亡的理由?

……

花开花落,月缺月圆。

我忘了这是我活着的第几个年头。岁月的流转对我而言,早已变得模糊不堪。

死过一次之后,许多东西似乎也变得不再重要。

醉春阁有许多女子,但我的膝盖是最软的,这些年我跪过很多人,有世家子弟,有街头混混,有时候是为了几个卖身子的脏钱,有的时候是为了少挨几个巴掌。

我可以为了一支金钗一件件脱掉自己的衣服,也可以卖酒陪笑供人取乐。我的记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开始模糊,我甚至记不清爹娘的脸了。还有……还有谁来着?

我忘了。

不过也没什么要紧,我忘记太多事了。就连尊严,都忘记了。

那些东西都跟着那个偷窃会痛哭流涕的女子死在了那个自杀的夜里,而我不过是烂泥里长出的苔藓。

若这是病,我早已病入膏肓,若这是命,老天也早逼迫我认命。

这些早就没什么要紧,左右街上随便一条狗都比我活得体面。

可若说将所有都忘了,又好像不太对,有时不知怎的,心脏还是会猛地一抽。

楼中客人原配夫人找上门时,街角妇人叫自家孩童远离我时,给乞儿银钱他又将银钱丢给我说不要我的脏钱时,心脏都会莫名其妙地紧缩,像被人死死攥住,让我喘不过气。

我在难过什么呢?是听不得旁人口中的事实?还是见不得旁人异样的眼光?

我不知道。

我常常会羡慕一些人,譬如,大街上的乞丐,又或是,重伤濒死的人。

这世间总有许多人拼尽全力只为活下去,而我这个想死的人,却苟延残喘活到了现在。

想活的人活不成,想死的人死不了。老天总爱开这样的玩笑。

他们或许羡慕我,可我也羡慕他们。

毕竟,能以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死去,何其幸运。

或许人活着都有意义,而我活着的意义,就是到尽头看一看,我这一生到底能烂得多彻底。

这么多年,我的名字依旧没改,至于会不会被仇家发现,我早就不在乎了。我甚至希望他们还未放弃找寻我,快些找到我。

这样,说不准,我明天就能死了。

我如此想着。

我如此期盼着。

只是,我还活着吗?

或许我早就死了,死在了那个服毒的晚上。

又或许,早死在了那个自己走回醉春阁的夜里。

……

我想,这就是我的一生了。

但老天总喜欢跟我开些玩笑。

越是在我习惯麻木时,它越喜欢给我丢下一些看起来像是救命稻草的东西。

初次见到他时,他还未褪稚气,我转过头,就见他呆呆愣愣瞧着我。

窗外日光透下,我与他隔着一段距离,我看向他,透过光影,又像是透过光阴。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时,死寂的心忽然漏了一拍。

我不知这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却也不觉得日后会与他再有什么旁的关系,为不失礼,只冲他浅笑见礼。他却好像晃神似的怔了许久,好半晌才扬起笑。

“姐姐。”

他唤我时,不知为什么,我有些恍惚,他好像与一个人的身影重合,可我想捕捉那抹身影时,它又如同破碎的泡影,消散在空气中。

我厌恶甚至是害怕这世间大多数男子,可他实在过于耀眼,就像是……刺眼的阳光,照在了烂泥之上。

……

他的确与旁人不同,我与他度过的第一夜,竟然是闲话整夜。

我见过太多人,即便遇见过如此装腔的男子,我也没什么心思去了解。

可我却对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

我约莫是疯了。

我见过许多人,来这个地方的,要么毫不掩饰放浪形骸,要么虚情假意故作姿态。

可他不一样,那双眼睛,好像纯净得能让人望见他的灵魂,炙热得能将人融化,又温柔得能将人溺死。

他像是这喧嚣世间中的一股清流,蛮横地闯入了我的心中那块枯死的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