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悲伤…
那种疲惫…
那种痛苦…
那种释然…
就像受到了当头一棍似的,科恩感到自己的思绪再次翻涌,就像是被阵风卷起的树叶。阴影环绕着他,一如那个被逼疯的女骑士。那是灵魂尖叫着想要解脱的祈愿,是冷眼看着世界支离破碎的炙热恨意。这让科恩确信,是现在,应该是现在了。那一刻,复仇的完美一刻。科恩瞪大双眼,用力攥住剑柄,荣光刃微微出鞘发出致命的嗡鸣。
“不。”奥菲莉亚说。
“不!”菲丽丝说。
劳伦斯抬头看了看菲丽丝,脸上挂着平静的笑容。现场的气氛肃杀到了极点,上百名护卫伫立在奥菲莉亚身侧磨刀霍霍,时刻准备出手,但劳伦斯只是慢慢地伏下上身,非常缓慢地爬到了奥菲莉亚脚下。
这是行不通的,劳伦斯脑海中的一个声音说,一个既属于他自己又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她定有所防备。
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风向发生了变化。劳伦斯伸手去捧奥菲莉亚的脚,他的掌面宽大,手指修长,有分明的关节,因常年持剑厮杀而生的老茧使他的手看上去稳固而有力。反观奥菲莉亚的鞋子,做工用料均是普普通通,与踩着它的玉足并不相称。那双鞋是初代圣女留下的,祭礼装束却不是,有传言称这件长裙最初的主人是斯托姆三世的小女儿。在被一位富商花重金买下并献给教会前,这件历史悠久的长裙已经辗转了许多地方,最初的起点是篡位者菲利普大女儿的象牙衣柜。曾拥有它的人,无一不是权豪势要的人中龙凤,但它的每位主人都会遭遇不幸,无一例外。就连当初把它献给教会的那位富商,也发现圣女回赠的慷慨祝福和一点点金银并不能改善他家道中落的窘迫生活,最终他在破败的庄园里躺了三年,于止不住的咳嗽声和家人的争吵声里迎来终点。
多年过去,那些人的名字和他们的故事早已被遗忘,只剩下一些模棱两可的传闻。诅咒吗?此刻,劳伦斯的手罕见得轻柔,拇指拂过皮制鞋面,拂过有些变了色的铜饰,拂过略带弧度的鞋跟,拂过脚面,还有上面一道浅浅的疤痕。他轻慢的迟缓动作令护卫们恼怒,只恨不得把他的脑袋当木桩,猛敲几下,以示圣体庄严,不可亵渎。然而眼下奥菲莉亚默不作声,甚至还警告了科恩骑士长,其他护卫也只好暂且忍住,一动不动。说到底,是奥菲莉亚太过仁慈,竟要当众宽恕这位搞砸了所有事,并提前引发了战争的罪人。
劳伦斯吻了吻她的脚趾,而后凝视着她脚面上的疤痕。没有图穷匕见,没有血溅三尺,他就这么自然地亲吻,双目紧闭的脸上挂着像是快要窒息的虔诚。就连奥菲莉亚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惊疑,她预见了千百种可能,却唯独没料到他就这么简单的屈服了。
“你到底…”
“我毫无疑问遵从着您的话语,主人。”
“那就是,接受的意思吗?”
“意思是我将尊敬您,侍奉您,因为是您的意愿让我这样做。”劳伦斯没有抬头,他的声音很粗糙。
“那我会兑现我的承诺。”奥菲莉亚放缓语速,并观察着劳伦斯的神态,“但这意味着你不再是亚当家族的成员,也不是猩红大公的继承人了。事情改变了,新秩序会取代旧的,要生存就必须放弃一些东西去适应,你是个能适应的骑士吗?”
“是的。”
奥菲莉亚盯着劳伦斯,他凝视着她脚上的疤痕,始终不曾把头抬起。表情呆滞,眼中毫无生气,不难想象他此刻的样子,那或许是一种放弃的表情。一旦他后悔并有朝一日选择了背弃,她就必须杀死劳伦斯,这是应对那则古老预言的最佳做法。兰斯人是不可信任的。然而,不尝试一下似乎有些浪费,神选者的力量超乎想象。
“好吧,我们拭目以待。”奥菲莉亚犹豫了片刻说道。“起来。我允许你提出一个请求,作为对你洗心革面的奖赏。”
她没有杀他。没有直接杀。这显然是有意为之,因为奥菲莉亚若真有一点念头,他现在也不会有命在。
“请放过我的妻女,还有我的人民,让他们离开。”
“这可真是我听过的最具兰斯骑士精神的请求了。”奥菲莉亚轻轻哼了一声,“是因为知道我不可能放过奥兰多吗?可以。但你的妻女必须留下,因为重新建立信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谢了。”
护卫们看向劳伦斯,眼里几乎喷出火来。这是何等傲慢?就连接受奴隶施舍的乞丐都不会给出如此浮躁粗鄙的回应。但奥菲莉亚微微上扬的嘴角代表着她根本不在乎这种程度的失礼,于是事情似乎又变得微妙起来,奥菲莉亚的贴身护卫带着愤怒与厌恶向后退去,像帷幕一样散开以示某种敬意。劳伦斯没有理会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他不屑于这些狂信徒无足轻重的尊敬。
将被释放的妻女揽入怀中,劳伦斯心头的恐惧渐渐消散了。深呼吸,控制心跳。已身经百战的银翼骑士不再需要酒精和鲜血的麻醉也能鼓起勇气,模糊的准备和作战理论构建在他的脑海中重现。忐忑不安?还是渴求解脱?或许都不是。他竭力阻止那些情绪在肢体中蔓延,那份焦急与自责几乎让他的颅骨燃烧起来。对失败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这些恐惧贯穿了他降生以来所做的每一个选择。一个威胁,一个邀请,一个诱人的承诺,到底怎么选才不会再次犯下致命错误?或许从一开始他就陷入了诸神所设计的庞大阴谋,怎么选都是在顺着祂们预想的结局前进,他的角色仅仅是担任祂们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血统带来的错觉和命运的捉弄让他相信这是一趟绝妙的人生体验,一场只能由他完成的伟大使命。
小主,
谁知道呢。慢慢地,他的决心回来了,通过妻女的拥抱和妇孺们的赞美滴入体内。一个名字,一个存在,一个生命,一个半神。大门嘎嘎作响,那道微弱的曙光照进了他的囚笼,空气飘进来,带着兰斯皇家墓园里那般了无生机,夹杂着无数岁月的尘埃。这样就好,真的是完美。
勇敢。
勇敢一点。
他深入虚空界,感受到了绵延数十里的下水道和地下通道,这些图形如蛛网般裹住他的身体。无法逃脱,无法移动,来自地狱的灵魂和迷失的声音将来临并淹没他,再由奥秘之主道出命运的审判,递上最后一击。那些他最信任的人被赋予了一个选择,要么荣耀加身,要么白白死去。其他人选的话,他们大概会向奥菲莉亚俯首称臣,献上税金和一切宝物以保留性命与体面的身份。但唐纳德绝对不会,他可以是胡言乱语的诗人,穷困潦倒的流浪者,死于非命的无名小卒,但绝不会是奴隶。为此,他必须回应他的期待。
“能陪我聊聊吗,主人?”他佝偻着身子,将挣扎的妻女拼命护在身后,“像以前那样,聊聊艺术,以及历史。”
“我很乐意。”奥菲莉亚说。她似乎在尽情呼吸,眼睛微闭,抬起两只手臂,五指张开,头向后仰,银白色的秀发顺着肩膀垂落。“艺术,历史。啊,多么有趣,兰斯人天生就有这类天赋,美丽的油画,动人的音乐,还有,血腥的历史…”她呼出一口气,眼睑睁开,放下手臂,略带惋惜的嘲弄道:“可惜这都是过去了。因为兰斯最后的历史马上就要终结了,恶魔留下的伤口终于战胜了奥兰多。”
劳伦斯顿觉六神无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