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狠狠咧起的笑脸上却沾了一滴泪。
此夜心绪,无人堪诉。
成宗元宫,戚亘跪了一整夜;第二日大病不起的,却是太后。国母身染沉疴,正当冲喜。宜昭容苏以慈很快被加封宜妃。靖温长公主有孕不便操劳,便由宜妃操持新春宫宴等一应要务。万寿节没过多久,宫内宫外又这般喜气洋洋布置起来。戚亘更是心情大好,腰背挺拔、步履端方,俨然判若两人,当真名副其实是名皇帝了。腊月廿九城头赐福,民间如何替荣王鸣不平,道他得位不正的谣言想来也将自此平息。除了那仍不识好歹的将门虎女愈发退避三舍;除了信国夫人一意孤行硬要保秦秉正一条命……
皇帝的新年,过得的确可堪志得意满。
遥隔千里丰州那头,正月里也是一等一的热闹。毕竟自此要天各一方,戚晋身为表兄,当在朔方先亲自送小之出嫁。出嫁日子已经定好,日子,二月二,龙抬头,迎富贵,始春耕,黄道吉日,宜婚嫁娶。府衙上下早为此忙碌起来,连李木棠这等还不能下地走动的,也要帮文雀整理起礼单婚帖。当然戚晋看得紧,每日至多半个时辰就歇,不许她过多劳累。她却到底还是见缝插针办了件要紧事,也算了了一大桩心愿。快要到十五,戚晋才出门不久,天上挤了一团团乌云,活像锅底霉斑。近来天气却转暖,檐上有一阵还化了些积雪,送进窗缝的风让人骨头缝酥痒,无端助长肆无忌惮的欲望。小羊就是在这时候被亲事府领进门来。她仍旧穿一件破烂兜风的袄子,极为刻意地一步一哆嗦,见了木棠二话不说先扑身跪下,再磕个响头,接着就说起感恩戴德的话来:一如宁朔县叩谢杨绰玉的那一番表演,眼泪汪汪,满腹委屈,瞧着极其可怜。文雀最烦这等虚伪手段,正待出声喝止,却听那丫头怯怯嗫嚅:“小羊没了娘……跟着魏叔也没处可去,二位姐姐行行好,留小羊一口饭吃吧!别看小羊瘦,小羊什么都能做!劈柴挑担做饭洗衣!只求有个避雨的地儿,有口饭吃!小羊!小羊不敢多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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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丫头一声又一声,只顾哭天抹泪,却说不明原委,还得是问了前去接人的亲事:原来就在年前,其母张氏主动投案,道是自己见午花与魏铁亲近,故此杀之而后快。真相似乎大白,魏铁很快开释出狱,她自己随即被投入大牢。那魏铁是个流氓粗汉,小羊跟着饥一顿饱一顿,露宿受冻自不必说。这不,就连见了昔日恩人都顾不上为母伸冤,小羊立刻两眼放光,只管将刚断上的暖汤热菜一通风卷残云。那吃相,都看得李木棠直犯胃痛:
“饿久了的,不能这样吃……”
她正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很坏的决定。
文雀瞧她面色不好,随即先将人领出去。不消多时,凄风苦雨的孤女人间蒸发,再踏进门来的好像是小户人家的寻常丫头了。小羊的头发用桂花油抹得锃亮、梳起两个抓髻,一双豆大眼睛眼睛不再冒着绿光,面颊皴红下已淡淡透出嫩粉色,连那身板也养了些力气,不再软绵绵随时要倒了。李木棠看见就犹豫。她似乎知道小羊将会有怎样的答案。但就算吃饱喝足、整洁体面,要自此背井离乡、寄人篱下,恐怕也是不好受的。她半晌便没说话,只是低头摸摸自己才养好新伤旧疮的手,接着干脆拉小羊过来,将药油也给她匀一匀。文雀看得跳脚,仍不住抢话去:
“饭不是白吃,衣服不是白穿,这药也不能白用!你还记得宁朔县里你几十两银子、后来在净禅寺再次相遇的那位主家?”
小羊怯怯要欠身后退,手被李木棠握住却又不敢。莫非是欲抑先扬,行将讨要欠债?李木棠知她惶恐,终究是问:
“要你、跟着她……从此以后,你愿不愿意?”
入高门大院去吃饱穿暖?跟着有钱人去吃香喝辣?别说小羊,世间不知有多少人要为此争个头破血流!她甚至当即就要磕头,正撞出个满头包。李木棠拉不住,曹文雀就在一旁冷眼旁观。事情自然没有那么简单,想要好差事,总还得有些代价,尤其跟着襄安公主这等上天入地的金枝玉叶去别国他乡做陪嫁:出关易,回国难,她此生只怕不会再踏上故土,再见到母亲;燕人……说到底是些蛮子,语言、风俗、吃食,桩桩件件皆与中原不同;时有动乱,凛冬更是苦寒,更不是什么好去处;即便小羊无所畏惧,她未必能有这资格:
“撒谎!哭哭啼啼!卖惨求同情!坑蒙拐骗!贪财成性!一堆一堆的毛病!从前做乞索儿,就要这么撒泼打滚地活下去没问题!但以后不行。主子心肠软,木棠……我看物伤其类。我却不会同情你。你最好是打起精神,明天就给我改头换面!要不然,还是回去和你魏叔相依为命去!明白?”
都不用拿出昭和堂训育小宫女的气场,曹文雀只稍稍疾言厉色些,就唬得小羊缩起肩头、只眨巴眼睛。李木棠说她操之过急,怎么着得容人先好好睡一觉,十来岁的丫头,要重新捏塑形状容易的很,只要带在身边自己就能跟着学。文雀把眼一白:“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有脑子还有野心?”
“想吃饱饭是世界上最大的欲望了,为此能做出什么都不奇怪。”李木棠认真道,“不过、这样虽然对她是好,但是……”
“你看她就像看从前的自己,所以不忍心。”文雀道,“魏铁难道靠得住?她要是步午花后尘呢?你自己出的主意,这会儿倒扭捏。我看她和主子投缘,最好玩到一块儿去!省得成日来折腾我……这么瞧我做什么?小主子记恨我不肯去救你,我还犯上作乱伤了人家脑袋,我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别得自讨没趣。”
“你就没想过……远到、长安去?”
“敢情你要拿小羊来代替我?”文雀早有这猜测,当下却拍案而起,“我还是贴身婢!主子出嫁,做奴婢的自己逃跑?胡姑姑要是知道,得打断两根竹条!你跟着荣王殿下有清福可享……我回长安去做什么?”
李木棠看她的目光就变得忧心忡忡:
“……真、和我二哥吵架啦?到底因为什么?我一开始想,是不是他也因为你不肯救我而生你的气,问他呢,又好像不是这个意思。二哥直肠子嘛,有什么话你去说开不就好啦?”
“直肠子?”文雀嗤笑,“正好配一副死脑筋!八头牛拉不回来,我又做什么无用功?”
她接着一屁股坐下,要扒着被木棠瞧她看不出有什么瘀伤的眼睛:“你捱过来人醒了,典军老爷就高兴得没边!后来殿下去找你说话,我就说找他庆祝吧,不知怎么就打起雪仗来——下手一点不含糊!结结实实照我脸上砸!我眼睛得疼了好几天!还往人脖子里灌!生怕弄不死我,以为还在打仗呢!”
“我当是什么事。”李木棠哑然失笑,“那你赌气也太久,还说要上燕国去?我觉得你真的不要去!找小羊呢不过是让小之在异国他乡多个伙伴,又不是去当姑姑或是丫鬟认真伺候她的。干事麻利、懂规矩的娘子丰州城里又不是找不着。再者……不还有那赵老大随行护卫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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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么时候说要去了?一到丰州,人就没了影。我还想你正好不肯原谅他,怎么如今反倒竟记挂起来?”
“我记挂他做什么,要他记挂小之才有用。现在公主和亲这样声势浩大,我想找老大一准要来看一眼。那要是不来,也没必要专程去寻他。怎么着毕竟他弟弟在鸡鹿塞帮过你的忙,他确实也在赎罪……功过相抵啦!你就放心留下!”
她这会儿说了太多话,少不得得停下来喘口气,这就又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还得求姐姐关照我呢!我说实话!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为了小之,求求你别去!和小之出关这一路已经吵了不知道多少架了。上次因为我,更不知闹成什么样子。小之到现在都不肯搭理你呢。你想想看,人家和小羊在一起的时候多快活?你干脆放人家一马,省得管东管西,天天同她唱反调!你不然找她来……这又是和伊尔库上哪里上房揭瓦去了?”
可不是让她说中!小之同小羊几乎一见如故,立时就给后者换了个“阿牧”的名字,说是这样日后也能想起她的木棠姐姐来;跟着下一句,眉一撇眼一耷,恨不得让曹文雀退到长安去!文雀越强调忠心侍主她就越恼火,跺脚跺到山崩地裂,简直是扯着嗓子要这不识趣的滚远些!至于赵老大,原来几天前就在府门外被亲事发现拿住,他是一门心思还要赎罪,早就决议要同北上和亲去的了。最棘手的部分就此解决,其后的时间就过得很快。正月好日子如同白驹过隙,一转眼就是二月二。李木棠起得很早,在为妹妹亲自梳发理妆前,先取了封业已泛黄的信笺郑重其事交到她手上:
“是,你爹爹的信,要看就现在看,免得一会儿要哭花了妆。”
小之却只是将其贴身塞进衣襟中去。
“或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看。就这样相信他的形象还能因这一封信有所转圜,他还有机会做一个好人,一个好爹爹。十四岁之前,我没有好爹爹,没有好朋友,只有表兄;十四岁以后可不一样,我有姐姐,有伊尔库,有阿牧,不多久还要有丈夫。就算在燕国,表兄答应了有空也会来看我。所以姐姐,我应该很开心的,你说对吗?”
她当真咧起嘴角,看样子是发自内心地高兴,还一把将姐姐抱住,在对方肩头伏了好些时候。“我今儿是新娘子,就不该哭哭啼啼,还得送你件礼物渡渡福气呢。还有……怕到时候你们成亲我来不及回来,就先将新婚礼物也放在里面了。”她说着贴近些,吃吃笑着咬耳朵道,“晚些再看,成亲之前都不许叫表兄看到了。”
她接着不由分说,将摆在桌角那银盒塞进李木棠怀中:
“你别说你不收。虽然你不让阿牧告诉我,但昨晚上我已经偷偷去看过。你送的那对狸奴兄妹我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