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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许久不曾见他的画作。”张祺裕皱眉道,“就算他那山水写意绝世无双又如何?全无人烟气,又无禅心,高不成低不就,吹得太过离谱。”
“近来他转了性,去画仕女图了。”
“仕女图?他成日钻在深山老林里,凭空臆造么?”
“不是周昉那种。”林怀章嘴角牵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画得很小,时而云雾遮掩,时而描于树叶,有时也以山峦意代。张兄居然不曾观摩过?”
“我……”张祺裕才兴致勃勃要开口接话,却忽而想起件怪事。月初去探望薛绮照之时,她屋内那一片治丧白布和庆喜红绸上所画岂非正是……
事有凑巧,杨忻出事后,她前往五佛山祈福,却莫名失踪半日,被救回王府后便一病不起。而黄延,当时正在五佛山闭关。
“怪不得药石无医,原来害得是相思病。”张祺裕冷笑一声,“据说近来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竟是如此一层缘故!”
“薛娘子?你道薛娘子同黄子虚……”
“先别声张。我再去薛家一趟。”张祺裕推盏起身,声音因幸灾乐祸显得尖细,“此事不论真假,别给你那荣王殿下说。”
“亲眷之事乃内宅私事,我一外人多嘴置喙,不是活得腻味了?”林怀章懒懒应答,“过几日待我练会了点茶,再请你来做品鉴。今日手法尚不纯熟,这谢礼暂且不作数。”
张祺裕不喜喝茶,况且他还想起自己新得了瓶陈年的桑落酒。但醉酒除开勾栏便全无意趣,于是他什么都没说。想着姑且便给这小子留到大喜之日罢,从前他乱点鸳鸯谱的另一半儿就在楼梯口施施探出头来。“虽然她如今腿坏了,我还是觉得你俩最般配。”他一拍林怀章,长吁短叹依旧如此招人嫌,“做陇安李家的女婿,总好过做刑部尚书李家的女婿……你这人,到底不识趣。”
匆匆撂了话头,赶在那家伙作势打人之前张祺裕已然溜走。他方才看得真切,李木棠身边分明有文雀搀着,他却多此一举还要赶过去帮衬,说是女孩子没力道,大男子汉又哪能坐视不理。“我们的英雄!不对、巾帼!来来来,还没来得及好生谢你,瞧你这腿脚,恢复得是不是有点过分,灵便快赶上兔子啦!”泼皮挤两腮大笑脸,粗着脖子嚷嚷,恨不得给留君楼上上下下全听个仔细,“小二!”这叫声更爽朗,一定便是要请客、一掷千金,急匆匆跑来那伙计就差没一个滑跪、两眼精光更是快将腰背压塌,“快快快!这、姓林的这样好茶,热热的,浓浓的,煮茶汤上来,养身。你能吃……你能吃什么?一准中午还饿着,要、白灼、白煮,加人参、豆蔻!再来螃蟹……你吃不得。豆腐!炖只老母鸡?鹅肉好,去去,有什么清淡养胃的,就要什么!”
就算是新鲜宰杀的肥鹅,又能花上多少钱呢。李木棠就眼瞅着那伙计的眼皮一耷拉,应承声也蔫得像黄花。林怀章挪身往里侧,也轻啐一声“登徒浪子”:“眠花宿柳的无赖,最知道怎样给姑娘家献殷勤!连银子,除了美若天仙的,也吝啬着哩!”
张祺裕不慌不忙,照顾了李木棠坐下,又把林怀章的茶壶也抢到身前来:“有人不识抬举,不晓得我是为了他,专门来拜李姑娘的山头!”他说着打扇略贴近些,偷偷给李木棠通气,“这家伙、有事相求。还在那干坐着,不知道讨你的好!”
“我有什么事要求?”林怀章不明就里、只是摇头,“倒是李姑娘,你是来找我们,有变故?”
“没有,只是回来了,高兴。”
小姑娘两手捧了茶杯,让文雀也在林怀章对面坐下,张祺裕立刻就跳出来,坚决不肯落座的了:
“我就说嘛,可不正好!姓林的你那烫手山芋,这下就一并交代了!”见事主还是不解,张祺裕就一屁股挤过去,大剌剌还占半个身子在桌上,将那后知后觉的傻瓜挡住,“他母亲——从前的母亲,钱氏、你还记得?”
“钱家赦了罪,上次公子说,她和老爷和、离……”
“回自个家,也不见得有多快活。这不,她家老爹,七老八十——大约是这么个数,总之老得病病歪歪,一大家子呢当年吃罪,又死了个七七八八,如今这也不晓得是要冲喜还是老当益壮了,竟又念叨起娶妻,要开枝散叶!你说这男人哇,不进棺材是不死不休哇!这几日张罗着……我听说是看上哪家二十年华的黄花大闺女?林怀章你有准信没有?他肯定没有,他避讳着呢。这、算是他外祖大喜事,怎么得去表个心意。啧,可他这母亲又不是他生母,和他爹一拍两散,这又和他林家好像没了关系。要去送礼嘛,怎么讲、怎么有点尴尬……”
“要我去跑腿?”小姑娘急不可耐,往里一探身,“我可以吗?真的可以?!”
张祺裕就一拍大腿,叫声“诶呀”:
“这么善解人意的丫头上哪里找!姓林的,你还不快谢谢人家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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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斩鸡随即端上了桌,党参红枣鹅汤也刚刚煨好。七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难得三人聚首,再不像上次薛家茶馆里念叨着阴谋诡计、家国社稷;林怀章的婚期定在年底,因薛绮照一事张祺裕家中也催起了婚,剩一个李木棠左问问右问问,更是好奇了个不得。甚至不止这些绯闻轶事,兴致所至又问楼内小厮要了纸笔,得求二位公子将数月来京城诸般变故通通说来:“……公主府被雪压塌啦!怎么会!还没修好吗?水火实在不容情,延州没下雨都能被雪压得山崩地裂……还有什么事,是不是皇上知道了袁迁盘据一方,曾经怪罪晋郎?”
“我家做买卖的,什么都不知道。”张祺裕大剌剌把头一扬,“这家伙,奏表写得再详尽没有,早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殿下回京去府上叩拜……快些,正好,一并交给咱们李大英雄跑腿去!”
他接着却将那信封一捏,探身诚挚望定了李木棠:“都是过去的事儿,殿下、姓林的、整个亲王府多的是人决断,你呢,不要胡思乱想。如今回京来,和以往天高海阔自由自在的更不一样!他是男人,你是姑娘。那后宅之事,可不比前朝轻松!”
林怀章点头也道:
“利益驱使,少些推心置腹;弱肉强食,别太慈悲为怀。”
李木棠的日子尚且快活着,这番偈语她便不肯去参透;甚至于连好容易要到手中的奏表也要压去枕头下,小心翼翼地、又不敢偷瞧。拿了纸笔出了半晌的神,她歪七扭八画出长安舆图,又草草揭过。天色暗了,眼前花了,笔下两只重瞳墨点粘连,更像是得了重影……不知何时翻进窗来那猴儿影,是否又是幻象?
戚晋想,他或许是着了幻象:自华山正庙之后的一切,都好似他最不可触摸的美梦。华山亲拜郊,那原是皇帝职责;告天地、祭将士,国运亨昌、福祚百年,更是全了积年心愿。华阴渐近长安,眨眼功夫便见皇帝亲迎在郊外。初见那第一眼,他以为皇帝似笑非笑;走近些,他以为弟弟欲哭无泪。他听见那说话声先是从头顶飘下来,渺远而空荡;而后又砸在他肩头,湿润而沉重。皇帝鼓掌,而后祝酒;弟弟先笑裂了嘴,又落下热泪。露布高扬,车马昭昭,进城那一片欢腾人海,更使他几近耳聋。他想自己大抵多少做对了些事,甚至还在正元殿前停歇片刻,仔细看清了烈日辉映下圣祖亲自题写的匾额。玉阶不长,须臾便迈过。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荣王戚晋立于班次最中最前,皇帝是落了座、又降阶亲手来免礼。皇帝着裘冕,十二白珠摇晃眼前,一瞬面容似是真切而热烈,旒玉翳蔽却不可妄言。而后周遭有谒者出,中书令李蔚赤履上前,进贤冠微低,取露布而宣之天下,朝贺声顿时喧嚣,迟迟不绝于耳。诸如此类的大礼持续良久,中路军关内道行军副总管兵部侍郎朱兆、右卫将军时丰;东路军大通道行军总管、右卫大将军韩寿春、副总管兵部尚书陈偳悉各自上朝受赏毕,各级将领纷纷入朝参拜,连亲事府典军魏奏、荆风也不例外。彼时已当午后,封赏属实冗长,周遭便渐闻交头接耳靡靡之声,尤其轮到荣王亲事府时,更有人不屑一顾,笑说如此精锐,难怪能轻而易举、掀了那华阴县衙去!甚至还有人愤愤不平,已问起右威卫秦秉正缘何还不见上殿?上首御座本当昏昏欲睡的年轻皇帝却懒懒一轻嗓:
“执仗亲事,马麟、方廷相、朱戴,杀身成仁、捐躯付国,各自、追加正三品散官、从二品勋位。中书令即刻拟制,晓谕太常寺。”
此言一出,满殿肃穆。荣王自然拜谢,心下却戚戚。由是散朝之后,京兆尹范异前来搭话他竟也不避,一时还想起些私事,正待要借一步恳谈,内侍监常福圣旨却至。长丰台距离不远,他还是先往一旁昭论殿去了甲胄、再往御前参拜。
“荣王。”御桌后那人击节先笑,“明日献俘孝陵,一切可妥当?”
“不敢劳陛下费心。”戚晋回得不咸不淡,连他自己都为如此虚与委蛇厌烦,“时丰谨慎、又有韩寿春相佐,一切无虞。陛下今日劳累,当早些歇息。”
“哥哥。”戚亘继而又叹气,“你在边关为我拼命,我却照顾太后娘娘都不周,你必然忧心已久……”
正说到此处,常福很识趣的便上殿来提醒一声:“太后娘娘该得用药了”。皇帝去了冕旒,几步绕出来一把就抓了兄长的手,一路下长丰台入庆祥宫,不止堪称轻车熟路,连周遭宫人都习以为常,好似他这孝子实在已经扮了太多时候。戚晋满目却只有那明黄衣袖,全看不见弟弟面目。他盯得越紧,越觉头晕目眩,无法呼吸。战功卓着的荣王影子越走越短,逐渐就变回一个色厉内荏的戚晋。他想阿蛮了,离别两日来这竟是第一次,当下他不免心惊。
而后,是一声更使他眉心肉颤的:
“元……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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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主,
母亲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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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何作如此慨叹?正殿门前她明明风采依旧,身子挺拔、容光焕发,好似连皱纹也不曾多添。但他就是看得出来:透过这方躯壳,母亲的灵魂,竟已是风烛残年。皇帝快他一步,先去扶太后入殿落座:
“您的苦药才停,御医说最不能受风,怎么全抛掷脑后?”
太后便拍他的手又笑:“全怪你留你哥哥不放……你是皇帝,兄弟情长总该有个节制……”
而后他们一起回首,看向戚晋。
这场美梦,就做到荒唐的巅峰。
偏他一人,与此无关。
亲胜母子的,是他的弟弟,和他的母亲。他们在席上把酒言欢,太后笑出了皱纹,皇帝和红了脸,他夹在当中,迟迟却不动筷。弟弟奉承 “兄长劳苦功高”,母亲就慈眉善目“回来就好,平安就好”。一个不忌惮他军功卓着,一个不记恨他弑杀了舅舅,戚晋却反倒无所适从了。或许是他多心,小题大做?一旁明黄衣摆上的金丝被烛火映得耀眼,他到底不肯喝醉:
“臣下愚钝,实在不是操兵的料。运筹帷幄,多要劳烦苏帅指教。好在自此天下太平,再不必大动兵戈,实在是我大梁,陛下洪福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