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时移事异改门庭

四无丫头 君夕月 6517 字 8天前

皇帝闻言,哈哈只笑:

“五年前统帅左卫,四年前巡边剿匪,今昔又领兵大败火拔支毕,要是这样都算资质粗陋,朝野上下只怕、就再无将才了!”

他说得开心,好像当真以为这是朝野之幸;连母亲也笑得欢畅,好像更不将此当作禁忌。戚晋捉紧了琉璃夜光杯,咬牙还要将场面话做完:

“纸上谈兵怎能与真刀真枪相提并论。刀剑无眼,臣不曾有秦家那般胆识,经此一役再不敢逞强称能。余生但能侍奉母亲近前,守家宅安宁,便已知足。”

他望向母亲。

不知是否错觉,有一瞬,灯火熹微,对面的笑纹里却忽而漫出森森寒意,好像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狐狸,轻轻对他咬紧了獠牙。铮然一声,随即却是皇帝将酒杯一扔:“哥哥你这话不讲义气!”他要梗着脖子说话,“难道如今多了个妹妹,就将亲弟弟置之不理!”

戚晋一时怔然。太后便伸手、招呼马静禾近前:

“方才见着元婴一时高兴,竟将华儿给忘了。还好饭食未冷,你快将她喊来。”

华儿?他那年仅两岁便因病故去的亲妹妹、嘉乐公主戚晚,小字岂非正是“晚华”?母亲想来对此二字讳莫如深,而今却如此红光满面、一瞬喜笑颜开,他几乎要怀疑自己重瞳昏花、耳朵幻听了。“是你舅舅在、”太后生硬打个顿,“是你舅舅的孩子,乖巧伶俐,陪在我身边消遣日子。只可惜年纪太小,不能指给你做王妃……”

“我已有……”

他正要急眼,所幸那不过五岁的小丫头恰在此时欢闹着蹦跳进殿内来。或许是这个年岁的孩子尚未长开,总是这么大差不差的样貌,戚晋目不转睛盯着她看了些时候,不由想起也是这般嬉笑不休的晚华。她若还活着,如今会出落成个什么模样?若杨忻……小之在漠北又是否安好?他或许出了太久的神,连太后都察觉出异常,当下散了宴席,又再三重申自己早已病愈、身康体健更甚往昔。被赶出庆祥宫来,时已近晚,甬道长灯依稀。执戟卫士落下瘦长的影,将两开宫门挤得甚紧。他与亘弟二人并肩同行,便愈发施展不开。皇帝走在他前头,早已、走在他前头。他们本不会、更不必并驾齐驱。他是否也有此感,口中官样文章就越嚼越松散。临到开益阁前,稀薄的烛光已然灭得干净,一旁却好似洪水决堤,飞沙走石冲他照面扑来:

“对不起。”

猝不及防地,皇帝立时换了哭腔;接着更骇人听闻,他居然一把将戚晋抱紧:

“对不起。我没想到,我想不到……我不该派人制造山崩、袭击你的亲事府……是我,怪我!但我……哥哥!你信我!我从未想过要你、要你……我怕了十年,夜夜噩梦,只怕兄弟阋墙,不可收场……我不要那一天到来,我宁可你再不回京,平安一生未尝不是个出路。但……”

他在戚晋肩头落了一池眼泪,声音更是颤抖:

“我错了。我真的害怕……我、很想你。”

戚晋大概是愣了许久。

亘弟虽生性懦弱,却也甚少如此痛哭流涕。

十年担惊受怕,是他一意孤行,逼迫太紧。

所以、或许……

他那一双手,抬了又落,想要扶上弟弟后背,冷气却从心底战栗着燎遍他每一寸肌肤。究竟是哪里古怪,还是他不识抬举?他说不清。“堂堂一个皇帝,不怕给人笑话。”他却只有戏谑着将弟弟放开,暗中期冀对方不要发现自己言辞做作、声音发紧,“从前不是答应过哥哥,我护你一辈子,你不可再哭鼻子。”甚至这句,也是他万分不肯脱口,可此情此景,他却非说不可。皇帝便在他面前拿袖子擦了眼泪,赤果果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儿,还要同他放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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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也是么。”

他喉头一动:“自然。”

夜色漆黑,他看不见弟弟满面泪花,或许,也再看不清自己一颗心。兴明宫太过寂静,荣王府太过吵闹。段舍悲已挡回了不知多少路恭维庆贺,独独大理寺卿还留在善诚殿内,只为知会他一声:“太后娘娘……此次大病,实在是很不好。”

“表舅身在前朝,道听途说不足为……”

“万岁节、除夕,我在大宴上亲眼瞧着娘娘面色苍白,少言寡语。馨妃娘娘在内宫看得更清楚,缠绵病榻一直是到了二月里,杨珣那私生女送进了宫才渐渐好转。这些且不说,还有件要命的事儿,你必须有个准备。”

门扇已经阖严,郑邑甚至要将荆风打发出去,蚊子般贴近了哼哼:“太后娘娘的奉宸卫,说是世家子弟不堪用,被清出宫大半,换了什么底层军官补进去……他们效的是谁的忠,你该当清楚!”

是否正因如此,一进庆祥宫他才百般的不自在?戚晋想不懂,他也不愿再想了。糊涂好活人,便如此兄友弟恭、母慈子孝着,难道不好?他后来甚至不想往朝闻院去。前院善诚殿与泽远堂经年空落,而今自己大胜归来,也该得辉煌起来。这里会挤满许许多多的笑脸,充盈着各式各样的祝颂,他是荣王,他的人生理应如此,养尊处优、雍容华贵、顺风顺水、无波无澜……

假如他变成这样的荣王,心里,可还装得下一个四无丫头么?

他于是终于知道阿蛮杞人忧天在害怕什么了。连他自己都得胆颤心慌。所以他翻了朝闻院的窗——失之刻意,还撞倒凭几踩着了一本笔记。灯火不亮,阿蛮的画比她的字还要丑,后者赶忙扑过来,百味杂陈就叫:

“阿郎。”

他的小姑娘,面上带笑,胸前却起伏剧烈,狼牙项链便在灯影里格外闪亮。所以在他回神之前,他已环抱着她的腰,依偎在她胸前。不、不……只有这里,只有此刻,他的心才是空的,他的耳畔才是安静的。满城沸腾欢呼停歇了,满朝灼热目光熄灭了,兴明宫腻人的兄弟母子也不值一提了,他眯上眼睛,呼吸倏忽沉稳而绵长。只有阿蛮,只要阿蛮。她抬手,轻轻揉乱了他的头发,又轻轻吻住他左手尚未痊愈的伤痕。“要睡觉吗?”她问,声音一闪一闪,像夏日的蜻蜓,又好似密林里的萤火虫。他的脑袋太沉重,几乎不由自主就在点头;他却要瞪着眼睛抗拒:

“明日……还要献俘。”

他顿一顿,又问:

“你的腿……”

“江奉御明日大概要跟你亲口说,我也不知道,只是这两天走了好几次路,虽然还要人扶,不过还是能走的。”

他就点头。

有一阵子,他俩就这么坐着,千言万语分明呼之欲出,却谁都无以开口。终究是她的小手犹豫着抬起,轻轻抚上他过分纤细的眉毛。一点点,或许抚得平旧疮、却抚不平永无止尽的新伤。所以她叹息:“从今天起……我要、失去你了。”戚晋就将她的细腕子捉住,“你会从戚晋,变成荣王。”

“我还是那个我。”戚晋道,又自袖中取出一样礼物,“而你,真正要做李木棠。”

那仅是一张薄纸,墨渍新干不久。小姑娘仔细看来,却居然是张手实——尚空着名姓,却居然列了好几条宅院田产。“地产、铺子、田舍,这些是亲王国精挑细选;你想要的名字,你自己亲自来写。这儿,我去取笔墨。”

她捏着那张纸,怔然良久。

心口堵得发涩,有千百种情绪早已酿得浓烈,却被一层层厚茧遮得严实——那是亲事府、是小公子、是皇帝陛下、是太后娘娘、是林公子、是段媵侍、是荣王。明明灭灭的烛火照得心底发烫,她忽地扯住他衣襟,探身就扣住他双唇。他们的面容很相似,俱是烛火于夜色中烧破的窟窿,一翕一合着颤抖。

他们到底还是一同转倒在床上。

“李木棠、戚晋;还是李木棠、荣王……”她在喘息。

“会一样的。”他颤抖着唇承诺,“明日、你睡个懒觉……醒来我变回来了。大事小情,我说给你听……”

她再低头咬上一口:“这里是京城。”

“是我们未来的家。”

李木棠便不说话了,戚晋抵着她鼻尖,就长舒一口气:“现在,该得要睡觉……”

“你明日要穿什么衣服……”

问出这种贤妻良母的驯顺话来,戚晋眉头一拧就要生气。李木棠见势不妙,立刻鸣金收兵——她的五脏庙咕噜噜叫得响亮呢!庆祥宫内推杯换盏,他也曾无食欲。于是一墙之隔的厨房很快忙活起来……

至少今夜,要有一个不饿肚子的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