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夏交,开花结果各自繁忙时节。且看那蜂蝶谐趣、虫豸啾鸣;停运流水,光阴梭织:京都皇城,又到了生机勃发的日子。不同于逢年过节、庆贺寿诞那般场面大、庆者众,规矩却严、费时更长,后宫采选挤挤攘攘尽是十来岁的年轻女孩儿,蹦蹦跳跳是一股脑挤进去,又鱼一样蹦出来,从清晨算起,过午差不多便有结果。今日朝政需简,皇帝最迟巳时二刻会离开正元殿,升驾居北的隆安殿亲临择选。在此之前,八十六名秀女已在东侧尚贤门完成了家世名姓核验,入宫来又于尚且空置的延盛宫后殿进行了体貌遴选;馨妃娘娘目前忝掌凤印金令,按例应太后同在皇后居所宁泰宫进行下一轮考教;此后通过者七十一人,才终于得以一轮轮进入隆安殿与皇帝相看。
李木棠就说这实在奇怪:
“从尚贤门进去的,各个都想做皇宫的主人;可要有这个资格,首先却要被从头到脚挑挑拣拣一番。被质疑、被嫌弃,或者被认同、被赞赏,本质上也没什么不同。何况要走尚贤门,本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凡宫外女子,就像我拿个女官令牌也就去了——饶是这样,在太多太多姑娘看来,只要能摸到那个门边,就已经是莫大的荣耀!延盛宫甚至是空了好久没人住的宫室。陛下又还是那么节俭,弥湘信里说连顿中午饭都不肯给她们赏赐;出动的宫人也只有几十名,大多是年老的姑姑。几处殿宇都没怎么布置,陛下也是上完朝顺道就过去……”
她说着摇摇头:
“我只是觉得,从前遥不可及的荣光,现在看来破绽百出,好荒唐。哪怕是千挑万选过了,做了所谓的贵人,一个个也不过都是凡尘俗人罢了。难道良才人不虚荣,贞御女不恶毒,福宝林不奸诈,熙昭仪不、小肚鸡肠……”她声音念小了些,而后又自证清白,“并不是我记恨。可是贵人、还是人,吃五谷杂粮生百病,挑得上挑不上,又有什么区别。反倒是真正的天潢贵胄,或许根本不用在意好不好看,长了多高,身材怎么样,声音好不好听……能不能生孩子!小之有俩胖胳膊,义宪长公主我看也胆子不是很大。有人在意那些陈规俗矩,有人不在意,可这并不影响大家都是一样的,却偏偏要用这些陈规俗矩,分出些三六九等出来。”
“……你今日感悟颇深?”
“我只是想,”她向窗外望望,照旧是看不见那座皇城;就算养好了腿脚,她也未必要去尚贤门外凑那个热闹,“我不记得第一次进宫的时候,是怎么回事了。好像很遥远,其实才不过一年多。如果、如果那时候你没有出关去,当皇帝的本应该是你。良才人还是要去参选,我跟着她、走进宫……应该不会再出宫,不会去到那么多地方。今日的那些秀女,就大可以继续瞧我不起……还是我也变成其中之一,变成什么选侍、什么宝林?”
顾影自怜从何而起?戚晋立时竟警觉。就在昨日,他随口拿“走马观花”说笑,这丫头就一本正经,好似老大不乐意:“这样瞧我干什么?我知道你什么意思!瘸子骑马,兔唇观花——却也不是坏了鼻子。女学究的课我有好好上,我晓得……我也答得出你的典故——我还能纠错呢!我已经学了很多成语!除了走马观花,我还知道!知道什么叫瓜田李下!”
瓜田李下,这却是问倒了戚晋了。要不是湛紫一旁打抱不平,他甚至已全然忘了——或者干脆就不晓得——赵家姑娘那三日居然都住在王府,甚至就在飞镜阁,甚至还一日三顿亲自下厨送着饭。“我连个影儿都不曾见着!”他慌忙声明,“准是二哥从中作梗,或许干脆就贪墨了,难怪桑竹庭那一拳这般见力气……”
当空一声闷雷,他倏忽明白了,所有……一切。这使他居然擂床而笑,一时连眼泪都止不住:“李木棠,好一个李木棠!那日清晨所以一刀两断——你吃味啊!”瓜田李下,根本误会构陷。明知小子无辜,宁肯错杀也不放过——这样小肚鸡肠的李姑娘,该为了谁呢?
“我还没有答应你。”小姑娘气冲冲道,“从我的床上……你下去。”
不错,丝毫不见贵人模样,连日颠三倒四嬉皮笑脸像个流氓的,该数他戚晋称第一!虽然说回来到底是李木棠的错——那一晚的泪与血里,她把才养起来的病气差不多平分了一半去。俩人继而一同病倒,这就有更多时间赖床不起,再关起门来称心如意。得是段孺人已经离开——她坚持要亲自送小杨华回家中看看:“万一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这孩子总说她奶奶身体不好,家中又不是很宽裕。”一走已经好几天了;亲事府又空缺大半:上个月还炙手可热的荣王府,就这样忽而空落成了世外桃源。李木棠却没采菊南山的闲心思。头一桩要紧事:执仗亲事十六人,阵亡三人,派给小之五人,近日称病又有三人。五到八人的空缺,还有整个亲事府的调动安排,通判兵曹的魏奏至今没给出个可行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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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冯应闲。亲王府属冯应闲,通判兵、骑、法、士四曹。魏奏首领亲事府,不要张冠李戴。”戚晋在一通通咳嗽声中皱眉头插话,“早上不是热度褪了么?还有脸说我,自己又折腾个什么劲?”
“是呢,折腾也是白折腾。”小姑娘冷脸躲开一点,看也不看给他递一杯热茶润喉,“反正么,戚冠李戴还是赵戴,我看你也不在乎。反正戚冠是金冠,又重又贵,不如一起收入房中,坐享齐人之福!”
戚晋就大叹其气:“心有余而力不足哇!”而后停一停,好似当真伤身又伤脑筋一般,躬身撑住桌案,当真个摇摇欲坠,“我不曾骗你,当真口袋里没两个子儿,穷得叮当响——那王府国令好可恨,趁着月黑风高夜,把我最值钱的大宝贝搬了就跑,剩下家徒四壁,让人如何过冬哇——”斜眼瞧见阿蛮面上戚戚然,他随即便故作夸张一挤眼,“我那宝贝,产自陇安县泰生乡李家村,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就只一个,胜于虞卿白璧,季子黄金。”这段典故阿蛮是真不知道了,他便随即改口,“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是阿蛮亲自抄写的句子,她不可能忘记。身边人却不为所动,逼得他非得使出杀手锏不可:
“阿蛮。我真的问陛下讨旨了。”他说,“赐婚圣旨。我要娶一个人,不管她乐不乐意。我知道我以前对你多有疏忽,小小国令,区区女官,不算你的立足之地。我要你为我们的婚事努力,自己却垂拱而无为。总以为得攘外必先安内,得治住了世家,再大大方方广而告之,便不会有人胆敢从中作梗,或是出言反对,可是这些……”
“我没答应。”李木棠眼睛一翻,用力按住嘴角,“这些话……没有那天晚上的好听。既然是千年一遇的宝贝,你想娶就应该更用功才对。”她说着到底没忍住,低头偷笑一声,再故作正经清清嗓子,把亲事府数百人的官档往前一推,“这件事儿最要紧,怎么办?”
“能怎么办,不是说了穷困潦倒,都发不出饷银,还能怎么办?”戚晋叫苦连天着,忽而偷个空档去,把这丫头抱起来自己鸠占鹊巢抢了椅子——她却还不肯就坐在他腿上哩,“好了,没跟你说,想着你看不懂就回去休息了。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话,我既然一穷二白,就只有去占叔父的便宜。昌王府昨晚就送了十几号人来,俱是叔父用惯了的,信得过,上手也快。魏奏已经在集训,用不了几日,各自戴职就是。贴身的执仗亲事我、我请李大军师,亲自去选,这样如何?”
李木棠一旁捡个绣墩坐了,好像并不买账:“昨晚?我俩昨晚都睡得早,怎么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趁这个时间……”
“叔父好心,无论选几人,一应俸禄,照旧由昌王府出资。”
小姑娘就更不开心了,低下头去只顾解那腰间荷包。好奇怪,越着急,这几根线就绑得愈紧,眼瞧着那小脸都快挣红了,她居然一抬头,往桌上那个剪子,干脆整个剪下来一丢:
“这里面,三千两,还剩二千六百六十三两。我出去雇过车,然后请张公子吃过饭。公主府修缮垫了点儿,还有就……”
“李木棠。”戚晋声音发寒,还是又当落泪,他也说不清楚,单晓得自己只想咳嗽,“什么意思?你又要和我一刀两断?”他把那“又”字咬得极轻,可遮盖不了余怒未消的事实。李木棠必然看得出,可或许她依旧不在乎:
“这本来就是你的钱。”听听,什么话!“再、说了,我还没跟你、不、一刀两断呢。我给你、你可以再送给我……我只是觉得,钱要用在正道上,我拿着也没用,难道全给你浪费掉吗?亲事府是大事儿!仇啸不在了,好多人都不在了,魏典军我瞧着心情也不太好,万一什么时候二哥顾不到——就像昨天他去卫国公府。你一定说没钱,那我们有钱啊……这个荷包就是个吉兆,我还是要给你。还有我的金簪子!还有玉如意……”
几乎话音未落,一旁的二哥就已经出动了。很快的:玉簪子、玉如意、玉摆件、玉碗玉筷玉笔玉镇纸——各样的玉石宝贝,面前几乎摆上一座小山。戚晋弓腰咳着又掩唇又打嘴:“怪我,胡说八道,”他气喘吁吁往上一指,“要多少有多少,今日在这的哪怕统统摔碎……你正该统统摔碎!”
他马上就往这丫头手里塞个玉羊压襟,差点没捉着她的手往地上使劲:“的确是……我先前就想,你总是这样生分——我拥有的一切,好似都使你战战兢兢。可你明明可以要求哪怕我的性命。区区金银财宝,着实不值一提。所以!你要亲自摔碎,而后才好怯魅——仅仅只是石头而已,你想要摔碎多少,便可以摔碎多少。甚至于这些!都不敌你私田私铺一年的进帐……”
他又想打嘴了,咕哝着“就不该给你送什么田产铺子,总使你大摇大摆弃我而去……”模样再可怜没有,着实让李木棠心疼了个不得:
小主,
“我扔啊!我现在就扔!我本来就是要利用你!花你的银子,假你的名号……”
可是这只手别说没劲抬高,就连平握着都要颤颤巍巍:“或者……这个羊、很可爱嘛,你要不送给我,不我就拿走了,我留着用……”
然后湛紫一声惊呼,不过是手中出满了汗,拴绳的时候那么一滑——
“到此为止了。”她立刻公布,“我以前也摔过!摔过我女官的玉佩好心疼的我现在没有桎梏了没有害怕了我和你和好了好不好!”她甚至把想起身清扫碎玉这家伙拦腰阻住,“别摔了!有是一回事,糟蹋是万万不行的。我这一辈子已经这么不顺利了,全摔碎我要阴德亏死,下辈子变成鸡豚狗豸给人吃!”
戚晋接着把她一提,她就乖乖让座,又乖乖坐去他腿上了:
“我记得谁,好像不相信阴司报应,甚至深以为恶来着?”
“可你有点信。”李木棠小声道,“我俩之间,可以小小信一下啦。要不是上天美意,我哪里遇得到你?别说碎玉……啊,就、真让湛紫这么去扔了……碎玉渣儿我原来都没见过呢……不过主要还是我自己争气。所以,这样的好日子,就更不能糟蹋。”
“你怎么想?”戚晋饶有兴致。小姑娘认真思索半晌,忽而叫一声:“豆腐店!”接下来的话都是说给二哥听:
“文雀姐姐以前去的豆腐店,还有武馆,有京市令盯着,还有算缗钱不少,总之都紧巴巴的。如果一定要花些钱,那不如就去买下来?我有些想不通的……华阴县令向上进贡不少,都是搜刮民脂民膏。可我们当时去庙会看,明明那么热闹。是不是他们头脑很好使,像虔金号一样,生意只要做好,不管官家怎么欺压,日子还是活色生香的?我想试一试。等文雀姐姐下个月回来,估计她也喜欢这种去处。”
“她不喜欢。”荆风却道,“你最好别。”
“词用错了,活色生香说的是你……”戚晋偷个空贴过脸去,继而急忙挥手赶人,“倒也没错……”